正文 靈魂開竅時的風景-避難

一、改造計畫

德拉瑪什和魯濱松要把卡爾變成藝術的奴僕,這件事必須有卡爾的自覺配合才能做好,但處在此階段的卡爾,一心只想擺脫這兩個流浪漢。怎樣才能馴服卡爾呢?德拉瑪什看出,必須杜絕卡爾所有那些虛假的幻想,逼得他死心塌地地跟自己走,他們的計畫才有可能實現。在世俗中,沒有人會心甘情願做奴僕的。年輕的卡爾也不可能馬上就意識到他的面前只有一條路,生活的經驗還沒完全告訴他這一點。為了讓他提前意識到,德拉瑪什才導演了這齣戲。藝術是一條狹窄的小道,這條小道是專門提供給那些走投無路的人的。卡爾其實已經走投無路了,只是他心裡的幻想還未破滅,他還以為自己可以在別處找到工作。他的發展要依仗於德拉瑪什的引導。

從卡爾下車起,德拉瑪什的計畫就開始了。德拉瑪什和魯濱松用最卑劣的手段斷了卡爾的後路。他們讓他在人們眼裡成了品行不端者,騙子,罪犯,以致他再要在世間混下去的話就只能進監獄。當卡爾終於在德拉瑪什的協助下擺脫了警察驚險的追捕時,當他迫不得已跟著德拉瑪什上樓到那個藝術之家去時,卡爾才不得不看到:另外的出路已經消失了,至少是暫時消失了,不僅是因為追捕的危險,也因為體力的耗盡。也許走上藝術之路的人們,在此前都曾有過這樣的歷險吧。德拉瑪什是這方面的行家,他促成了卡爾的進化。

卡爾同德拉瑪什之間的較量,是一場鉗制與反鉗制的較量。德拉瑪什要向卡爾揭示真實(即他面前只剩下了一條路),卡爾要儘力反抗,執著於夢想。就在一邊反抗一邊屈從的過程中,卡爾漸漸地在認識真實,走向德拉瑪什為他設計的改造之路。當然他仍然是不服氣的,他要夢想,也要自欺。他的改造是沒有盡頭的改造。這一過程中,我們看到他從身體上的激烈反抗、掙扎,過渡到逐漸平息下來,只將逃跑的願望藏在心中;而最後,終於完全地打消了逃跑的念頭,進入了自覺的改造。這種改造開始時是多麼激烈,後來又是多麼慘痛啊!一個人,如果不脫一層皮,又如何能看見真實,接近藝術?同時也可以看出,德拉瑪什和魯濱松井不是要完全打消卡爾的幻想。他們只是要他改變幻想的方式,讓他在意識到真實的前提之下來幻想,就如同魯濱松所做的那樣。一邊是不堪忍受的真實,一邊是面對真實的遐想,二者共居一堂,這就是藝術殿堂的內部情況。卡爾逐漸知道了,真實是躲不開的,它就在你身上;同時他也知道了,面對真實仍然可以閉上眼睛幻想,因為幻想是人天生的權利。從那夢幻般的高樓上下到人間,用手推車推著布魯娜妲走在街上,卡爾才更深地體會到了世俗生活是多麼地不堪忍受。也只有經歷了高樓上的藝術噩夢之後,卡爾的心才同布魯娜妲貼近了,她的恐怖也才成了他自己的恐怖。德拉瑪什的改造計畫終於收到了應有的效果,卡爾成為了藝術殿堂里的一員。

二、藝術和距離

藝術只有同人的慾望拉開距離才成其為藝術,魯濱松的例子很好地說明了這一點。又正因為拉開了距離,渴望才永遠是渴望。極其敏感的布魯娜妲不容許別人看她,一道厚厚的帷簾將魯濱松隔在陽台上。而魯濱松,隔著帘子在痛苦中煎熬的同時,產生過多少火辣辣的、美麗的夢啊。人對藝術的進入又總是同恐怖聯繫在一起的。例如布魯娜妲桌上的鈴,將貓都嚇走了。魯濱松對那鈴聲害怕又渴望。藝術靈感往往產生在人的慾望受到致命的挫折,由慣性的反彈變得空前強烈之後。那時,在漸漸平息下去的心靈波濤中,一輪無比空靈的明月冉冉升起,用它普照的光輝撫平了人身上所有的傷口,人不知不覺地沉浸在美感之中。魯濱松就多次體驗過這種境界。當他被自身的處境逼得快要發狂,不顧一切地號哭起來時,布魯娜妲就降臨了。雖然只是一個瞬間的夢,雖然仍被拒絕接近她,魯濱松的苦難還是全部得到了補償。魯濱松獲得的非凡的幸福要感謝那塊厚厚的帷簾,是它調動了他體內的潛能,讓不堪忍受的苦難世界裡有甜蜜的夢幻降臨。他也要感謝布魯娜妲的敏感和傲慢,是她使他體內的渴望長久地燃燒,那是永遠得不到滿足的、能夠不斷升華出夢境來的渴望。

作為慾望和藝術二者矛盾統一體的布魯娜妲,就是在同世俗決裂,拉開距離的過程中發展起來的。完成了外部的決裂,撤退到世俗的邊緣地段之後,折磨著女神的就是她的肉體了。她必須同自己搏鬥,征服這巨大的,裡面像有岩漿沸騰的肉體。她是怎樣做的呢?她的方式就是在她的小天地里摒棄一切世俗,生活在純理念當中。但她怎能摒棄自己的肉體呢?為了同自己的肉體拉開距離,她進行著長久的消耗戰。渾身消除不了的疼痛使她變得更美,更有誘惑力,也更咄咄逼人,不可侵犯了。面對著她矛盾的肉體,兩名流浪漢神魂顛倒,不知如何是好。這同人面對一件藝術品的感覺很相似。那種被打動又被拒絕的感覺,它的深入程度遠遠地超過了人的性慾,而它的起源又同性慾密切相關。

布魯娜妲那架神奇的望遠鏡就是藝術家的眼睛;那種與現實拉開距離的同時又穿透視實的觀察方式,是人所難以適應的。所以當布魯娜妲逼著卡爾從望遠鏡里向外看時,他什麼都看不到,但布魯娜妲卻說他「已經看見了」。這樣持續了一會兒,卡爾果然能看見了,只是很不清晰。而在他心裡,對這種矛盾的眼光很是反感。可見人如果徹底生活在藝術中是受不了的;尖銳的矛盾必定讓人發狂,人總需要某些遮蔽,才能取得平衡。對於被囚禁在黑屋子裡的卡爾來說,這種遮蔽就是關於將來會過上好一些的生活的夢想,他活一天就不會放棄一天努力。然而於無意中,他自己正在理解布魯娜妲的眼光,因為人即使是在遮蔽之下,也還是可以感到尖銳的真實,而布魯娜妲可怕的呻吟總在旁邊提醒著他。

三、藝術家眼裡的現實

卡爾站在高高的陽台上觀察到的,就是藝術家的現實。現實是一場又一場無望的競選活動,是喧鬧的、我不出意義的滑稽戲。不論候選人如何聲嘶力竭,希望總是看不到。嘈雜的黑夜亂鬨哄的,各種吵鬧相互抵消,燈光變幻不定,黑夜無比迷茫。很顯然,這是靈魂外化的圖像。對於布魯娜妲這樣的純藝術化身來說,只有一個現實,那就是靈魂的現實。但靈魂是人向內看時看不到的。想要看到它的藝術家們在追求中發現,靈魂並不光是肉體內漆黑一團的東西,靈魂在一定的時候可以冒出體外,與外界結合,組成一個新的世界圖像,而且只有這樣的圖像,是它存在的證實。這個圖像屬於藝術家,它同世俗的現實有千絲萬縷的聯繫。但它是一種升華,是藝術家獨有的、同時又具有普遍性的現實。要擁有這樣的現實,望遠鏡是必不可少的工具,與世俗的剝離也是先決條件。藝術家布魯娜妲,用她那顆博大、強健的靈魂將世俗的活動全都囊括在內,造出了這樣新奇的罰像。面對這樣的景象,人即使是看不懂它的內涵,也會受到深深的吸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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