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靈魂開竅時的風景-西方飯店

一、異化

女廚師長是卡爾在美國遇見的第一個家鄉人(舅舅除外)。她外表親切、大方、熱情、體貼,具有家鄉人的一切特徵。這使得卡爾錯誤地按家鄉的觀念把她當作了一個可以依靠的長輩,從而盲目地樂觀了一陣子。女廚師長從一出場就顯出她是卡爾所不理解的那種新型人物,一種被異化了的人。在她身上,所有那些激烈的內心衝突都被強大的理性死死他禁煙在內,令人初見之下難以發覺。但是她同卡爾的談話還是泄露了某些東西。她在自己的新的國家裡遇見了從前故鄉的一個男孩,關於過去的暗淡回憶閃爍起來,使她一時動了惻隱之心,產生了要收留他的念頭。因為這個男孩身上有種她所熟悉的東西,那也許是她自己從前具有的東西。在她的心底,完全清楚自己的舉動對卡爾來說意味著什麼,但她還是憑直覺認為這對卡爾來說是有好處的。卡爾將會在這類經歷中長成一個「身強力壯的男子漢」。女廚師長將卡爾吸引到自己身邊後,就鼓勵他好好乾,「通過勤奮和謹慎步步高升」,「站住腳跟」。她從這個正直、誠實的孩子身上看到了自己過去的影子。她對他身上沸騰的活力也許估計不足,也許估計到了,反正兩種情況都不影響結果。結果不是卡爾變成特蕾澤似的年輕人在西方飯店安定下來,而是繼續流浪。但在當時對於卡爾來說,「在某個地方站住腳跟」,確實「比到處鬧盪要好些」。女廚師長從憐憫心出發願意讓新一輪的異化過程在她眼前重演。她的慈愛也同波倫德爾一樣,人很難從當中找到世俗的內容。但那終究是一種愛!人不能因為從感情里得不到世俗的實惠就說那感情根本不存在。她是愛卡爾的,不然她也就不會從很多人當中認出他,並收留他了。這樣一種異化了的。寓言似的愛,卡爾從中得不到世俗的好處,但他的精神的確因此受益而漸漸強大起來。

西方飯店是一個嚴密的專制機構,能夠在此留下來任職的人,必須具有超人的自制力和理性。整個龐大的機構在卡爾眼前呈現出陌生的異化的形態,每個人都將真實的、軟弱的情感遏制在心底,默默地為制度貢獻著自己的精力;人變成了機器,世俗的喜怒哀樂必須服從於原則。這個機構里的每一名職員都有一個慘痛的故事,它描述著他們從前同世俗社會的衝突。特蕾澤的故事就是其中的一例。人只有聞過了屍體的氣味,同死亡接過了長吻,才能在西方飯店這樣的地方長久呆下去。特蕾澤就是這樣一個女孩。特蕾澤是一位感情豐富、細膩,有點兒憂鬱的女孩。她遠比卡爾成熟和有毅力,她的毅力既來自她非同一般的經歷,也來自西方飯店工作的磨鍊。她知道飯店不容許情感泛濫,所以她的一舉一動都是冷靜而有節制的,顯出一種「看破紅塵」的風度。沒有著破紅塵的卡爾雖努力向她學習,但心裡實在是困惑得很,也許他一直在想這能不能叫作生活。西方飯店的職員們的腦子裡不存在這個問題,他們不問自己這類問題。他們這樣做是因為他們必須這樣做,他們沒有選擇,他們在很久以前就已經選擇過了。特蕾澤也是這樣一個早就作出了明確選擇的人。她沒有和她母親一道去死,也沒有在饑寒交迫中喪命,而是奇蹟般地活了下來,西方飯店就是她多年來的生活模式。對於她來說,如果要做另一種選擇,那就只能選擇死。她是懂得這個道理的。特蕾澤和每個職員都比卡爾更懂得「活」是怎麼回事,因此沒有人抱怨。又由於他們太懂得「活」是怎麼回事了,他們就不可能真正地生活了。倒是像卡爾這樣懵懵懂懂的年輕人,才有可能獲得真實的生活體驗。特蕾澤是卡爾的小老師,她教給了卡爾生與死的秘密。但卡爾總有一天會看到,他同她,同女廚師長之間的距離就如同隔著萬丈深淵。

卡爾也在不知不覺地被異化。他也看出,不管他多麼努力,在這個地方他總不能像別人那麼自在,所有的人在生活上總是領先他一段距離,他沒法完全適應。為什麼呢?根本上還是因為他太敏感,太世俗化,總之家鄉帶來的那些毛病阻礙著他進步。他雖然也有可怕的經歷,但比起特蕾澤的經歷來就算不了什麼了。他從來沒有經歷過完全絕望的、等死的日子,而是總有小小的希望在前方招手。就是在性格上,他同她也有差異,他永遠不能像她那樣冷峻、堅忍、不思變遷。看來卡爾從本性上是不適合西方飯店的,不過這種強制的改造對他來說很有益處。也許是料到卡爾在飯店不可能長久呆下去,流浪漢打聽到了他,開始對他加以引誘。老練的特蕾澤苦口婆心地對卡爾陳述利害。可惜她的話卡爾聽不懂,這是由於他並不真正懂得西方飯店。飯店不容許任何世俗誘惑的介入,理性精神統治一切。只有泯滅了慾望的人才能與它聯為一體,否則便會成為外人受到驅逐。認識不到事情嚴重性的卡爾不以為然,照樣按自己的性情行事。

異化是人必經的精神歷程,異化又使人停留在永遠達不到純粹的痛苦之中。不是就連女廚師長這樣的成熟女性,也仍然在心底保留著對故鄉的憧憬,因而夜夜失眠、痛苦不堪嗎?特蕾澤和女廚師長的痛苦是不能生活的痛苦,卡爾的痛苦則是因生活而遭受的痛苦。這兩種痛苦也是一件事的兩個方面。

二、理性教育

西方飯店是一架巨大的石磨,以它陰沉的理性精神晝夜不停地碾壓著人們,在碾壓的過程中逼使人去感受世界構成的本質。這個機構里的每一個人都在精疲力竭地堅守著崗位,以保持整個機構的秩序。那種情形就如同一場沒完沒了的理性防守戰爭。防守的敵人是什麼呢?是人性的自然流露,是情感的洋溢,是生理限制導致的疲倦、讓步、甚至疏忽。人人都得儘力投入戰爭,誰頂不住了,誰就得退出。這裡的私生活帶有一種幻影的性質,因為私生活已經被擠到遺忘的角落裡,不再行使它的功能了。女廚師長只有在稀少的空閑里,才能坐下來進入那種久遠而古老的記憶,這種時候她便要卡爾談他們的故鄉歐洲,而她的感嘆完全是隔膜的,因為一切都和她現在的生活無關。至於特蕾澤,慘痛的往事絲毫也不能影響她的工作,正是過去的經歷塑造了她今天的性格。她把往事講給卡爾聽,是要讓卡爾,也讓她自己更加堅定活下去的意志,而不是為往事傷感,放鬆理性的防守。進入了這兩個人的生活之後,卡爾才明白,這個地方誰也幫不了誰,一切都要靠自己硬挺。卡爾也打算以她們為榜樣硬挺下去,開闢自己的前途。毫無疑問這種理性精神是很有感染力的。如果不是性格上天生的不適合,卡爾也許就會如同女廚師長所斷言的,在此地『個成一個強壯的男子漢」了。飯店的生活對於卡爾這種人來說註定只能是一種磨鍊。他的性情同這裡太格格不入了,即使主觀上想要進入,最終也還是進入不了。故鄉的烙印是深刻的,歐洲的少年無法長成美國的男子漢。衝撞只會帶來混合。飯店的生活的確對卡爾的性格發生了很大的影響。一個多月的時間裡,他一次也沒有再為回顧家鄉的事而傷感,也沒有為舅舅的舉動而抱怨、而覺得委屈,而是積極地工作,為改善處境而奮鬥,獨自承擔艱辛困苦。他真的是長大了。試想假如沒有女廚師長和特蕾澤耳濡目染似的啟發,沒有飯店工作的重壓,此刻卡爾同流浪漢們呆在一起,他會不知要如何地傷感和抱怨呢!這就是女廚師長說過的,在一個地方站住腳跟給他帶來的好處。女廚師長的豐富閱歷和慧眼讓她一下子就看到了這一點。她對卡爾的栽培也是在不知不覺中進行的,她是卡爾精神上的母親。難怪卡爾憑直覺就知道投奔她不會錯,一定是有某種神秘的引力存在於他們之間吧。從卡爾在飯店兩個月來的生活也可以看出,他的防守是被動的防守。他還太年輕,不懂得理性一失守就會帶來可怕的災難。卡爾對非理性力量的無知是他的一種基本的生活態度,只有抱著這種態度的人才有可能無所顧忌地生活。所以他活一天也就一天避不開危險,因為生活就是冒險,而人不能先搞清了利害關係再活。即使在西方飯店這樣陰森的地方,卡爾也不能夠事先去防備什麼,哪怕制度壓榨著他,他也學不會。他太有活力了,極度的恐懼也壓不住活力的迸發。理性能提高他的認識和承受能力,但理性最終還要讓位於衝動,只有糊裡糊塗的衝動能打開新的局面。在這個方面特蕾澤恐怕就當不成他的老師了。但誰知道呢?也許特蕾澤也同女廚師長一樣,是明白底細的?也許她們共同(有意或無意)促成了卡爾後來的轉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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