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靈魂開竅時的風景-通往拉美西斯之路

一、格格不入

卡爾上路後遇到了兩個同伴,這兩個人無論在什麼方面都同卡爾格格不入,他們是卡爾從未見過的類型。他們住在旅店,卻沒帶任何行李;他們睡覺時不脫衣,不脫鞋,就直接倒在床上;他們對人的身份地位之類毫無興趣;他們沒有私有財產觀念,也不尊重別人的人格;他們不相信任何世俗的好意,總是堅持自己的獨立性;他們完全蔑視世俗生活,靠白日夢作為生活的支撐。對比一下就可以看出,這兩名流浪漢區別於剛剛成了流浪漢的卡爾的地方就在於他們的純粹性,那種真正的超脫。凡卡爾看得貴重的東西,在他們眼裡都毫無價值,因為他們的價值觀同卡爾相反。同樣是聽從神秘的聲音的召喚在流浪,卡爾的表現同他們大不相同。那兩個人瀟洒自如,對發生的一切都有清醒的判斷,一舉一動全是美國派頭。而卡爾則是畏畏縮編,歐里酸氣,甚至小里小氣,又多愁傷感,對前途沒有把握,對身外之物過分看重。這一切都顯示出,卡爾要成為一個純粹的人還得經歷無數的磨難。也許他永遠成不了那種人,學不好美國派頭,但那神秘的召喚正在不知不覺地使他朝那方面努力。

卡爾一直對這兩個人忠心耿耿,他維護著自己的信用、榮譽,甚至時常為他們作出犧牲。女廚師長要他在飯店留宿,他為了和剛結識的朋友呆在一起同甘共苦竟然拒絕了。而這兩個朋友,居然趁他不在砸開他的箱子,把他珍貴的照片弄丟了。卡爾的信用、榮譽、隱私對他們來說等於零,一切善的努力都受到嘲笑和誤解,溝通完全沒有可能了。而從德拉瑪什和魯濱松方面來看,情形正好相反。他們認為卡爾渾身都是人類的壞脾氣,成天自己騙自己,還自作多情,信奉著一種虛偽的道德。他們覺得他的弱點難以容忍,非得好好地教訓他一頓,才能讓他清醒一點。為了教育他,他們盡量去破壞他那些最重要的支撐,例如錢,例如親情,例如友誼等等。因為卡爾對待這些事的認真態度實在令他們作嘔,他們覺得他虛偽透頂。在對現實的把握方面,卡爾也根本不能同他們兩個相比。站在紐約面前,卡爾只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受,德拉瑪什和魯濱松卻能夠馬上加以清晰的區分,並說出各種地名。他們對舅舅的運輸行的評價也是一語道破本質,說它臭名昭著,靠可恥的欺騙來招募工人。在他們眼裡,世俗生活就是由欺騙構成的,理應受到他們的鄙棄。卡爾則認為他們對舅舅商行的評價傷了他的感情。毫無疑問這兩個流浪漢是有追求的,他們追求一種高級的、夢想的生活。人世間的一切都令他們不耐煩,怒氣沖沖。由於夢想沒有寄託,他們只好四處流浪。

二、流浪漢的原則

流浪漢不但有追求,還是兩個非常有理性、有原則的人。其中魯濱松稍微溫和一點,但在原則方面也是毫不讓步的。他們的原則是什麼呢?他們的原則就是對世俗的徹底否定。但是他們自己並不是天外來客,而是兩個有著肉身的人,因而免不了也具有世俗的需求。由於這個矛盾,他們堅持起原則來就呈現出一種荒謬的外觀。他們都視卡爾的金錢觀,卻想方設法從卡爾身上騙錢供他們吃喝(有時是強要);他們嘲笑友誼和虛偽的道德,卻又用世俗的標準來指責卡爾背棄朋友,不講道德;他們將卡爾僅剩的一點血緣之愛搞得稀爛,卻指責卡爾傷了他們的感情(當然只能是世俗的感情)。也許是原則本身的缺陷使得他們只能有這副不三不四的無賴面孔,也許是他們的面孔遮住了他們內心的激情吧,這世界就是這樣陰差陽錯的。卡爾對他們的第一印象是「可疑」。這個印象是完全正確的。要以如此奇怪的方式來堅持一種奇怪的原則,又怎麼能不處處讓人產生疑心呢?所以流浪漢於生活在真實的同時,也生活在荒謬中,崇高的追求與卑劣的苟且同時進行。怎麼能不苟且呢?人餓了就要吃飯,困了就希望有一張床,一個屋頂遮風避雨。然而有時,當原則佔了上風時,流浪漢們就毫不遲疑地犧牲自己的享受了。比如在最後,卡爾要他們交還照片(承認世俗之情的價值),他們就寧願犧牲飯店舒適的床,而留宿在野地了。他們同這種酸溜溜的世俗之情誓不兩立。仔細分析卡爾對父母那種稀里糊塗的愛就會發現,一切真的是那麼虛偽、無意義,無異於犯傻。這樣不負責任、又無比冷酷的父母應遭天罰,而不是讓人懷念。但卡爾是從歐洲來的,自欺是他的本性,他忘不了父親的目光,也忘不了母親那雙溫柔的手。不論父母對他做了什麼,他的回憶始終是溫情的。這不是他的錯,是世俗生活本身的缺陷。既然原則和世俗都有致命的缺陷,這兩種東西就成了相依相存、不可分割的了。流浪漢空洞的原則離不開卡爾的俗氣,卡爾俗氣的追求也離不了原則的指引。前者從後者那裡攝取存在的依據,後者從前者那裡學習超脫的方法。流浪漢們扔掉卡爾的照片就是為了讓他在情感上來一次大飛躍,讓他柔軟的心腸變得硬一些,麻木一些,以適應可怕的環境。

從流浪漢們的表現可以看出,要讓原則在生活中實現是多麼地不可能,這件不可能的事做起來又是多麼地自相矛盾。但原則是不會消失的。它一旦產生,人的雙腳就踩在了兩個世界裡。流浪漢們奇怪的生活就是卡爾今後生活的折射,也是他到美國來後的短暫生活的總結。矛盾雖然還是以外部形式展示出來,但內部的能量正在積累,那是終將導致分裂的爆發的力。

三、失而復得,得而復失

作為舊的人性的象徵的卡爾的衣箱,在整篇作品中如同魔箱一樣轉化著,一會兒失去,一會兒又重新回到他身邊,為的是再次失去。每次這樣的變化,都發生在他的命運出現轉折的關口。這種變化使人堅信,沒有什麼東西是會真正被忘記的,人的本性萬變不離其中,今天的新事物的誕生汲取的是昨天的營養。然而在這個特殊孩子身上,命運特別的粗暴和絕情,每一次行動都像是拔掉他的根,而且沒有讓他懷舊的餘地,然後猛一下將他推進新生活。這種粗暴迅速的轉換,需要極強的應變能力來承受,卡爾正好就具有這種天分。不論環境是如何的惡化,他一直在匆匆忙忙地生活、思索、規劃未來。他沒有過多的時間去懷舊,舊日的情感在他的旅途中只是一些蒼白的影子,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淡。也許有一天他終將與昨天相遇,但到那時,昨天已具有了全新的意義。從最初的離家出走,一直到受盡磨難,開始新一輪的旅途,他一次也沒想到過要返回到舊的溫情當中去尋找安慰。所有的苦難都由他自己來承受,咬緊牙關活著便是最大的安慰。

這一章里著重描寫了箱子里那張父母的照片。在大洋彼岸再來觀察這張照片,一切都顯得不可理解了。回憶正在漸漸模糊,離他遠去,陌生的情緒代替了一切。當然出於慣性,他仍然將照片看得珍貴,並且對母親照片上那隻溫柔的手還殘留著新鮮的記憶。這點殘留的惰性後來又被兩個流浪漢打掃得乾乾淨淨——他們專揀痛處戳。卡爾經歷了這一件同過去斷絕的事之後,自然再也不會有要不要給父母(過去的幽靈)寫信這個問題在他腦子裡盤旋了。他在急劇動蕩的生活里有太多的問題要考慮,有太多的情感要經歷。昔日的愛和恨已沒有機會插進來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