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靈魂開竅時的風景-紐約近郊鄉村別墅

一、自由的堡壘

舅舅讓卡爾開始了流浪生活前的序曲。波倫德爾家的別墅是一座真正的自由堡壘,卡爾在黑夜裡摸索著領略了它的風度。它是完全封閉的,找不到出口的;而在同時,它又到處是裂縫,灌滿了穿堂風;人到了它裡面,只能憑本能做出孤注一擲的判斷,並且心裡要明白,所有做出的判斷都得由自己來承擔後果。這一切都是卡爾最不習慣、不喜歡的;以他的教養,他從不曾憑空做出過任何決定,做任何決定之前都得有理由。但這座別墅卻是這樣一座魔窟,它將卡爾心裡所有的正當理由全部抽空,將他逼到懸崖上,然後又將他猛推下去,並且使這一切又都還是他的自願的選擇!他怎麼會選擇了這樣一條路呢?是超自然的力在堡壘里對卡爾起作用。同樣可以反過來問:他怎麼能不選擇這樣一條路呢?莫非他還能在這種地方與那幾個可怕的人物和平相處而不犯錯誤?莫非他還真的可以返回舅舅家做一個乖孩子?那些設想都是他用來自欺的借口。奇怪的是這些借口並沒有妨礙他作出正確的選擇,反而成了選擇的理由,堡壘不斷化解這些理由,他又不斷造出新的來。他是在與虛無鬥爭的過程中完成選擇的。

這樣的堡壘里沒有回頭路可走,每當迷路的他想要返回,就會發現後路已經消失了,前面只有黑洞洞的空虛。這就迫使他每走一步都面臨選擇,不斷地想出新的世俗的借口來行動。執著的卡爾也似乎是一個想借口的好手,總能隨機應變,將邏輯推理進行到底,直到那推理完全失效才不了了之。他的種種表現都令人想起那位舅舅,也許推理的本事來自家族的遺傳,也許舅舅這樣來訓練卡爾是為了讓卡爾達到他的那種境界,在那種境界里,人不再把推理當回事。卡爾是在被人從屋子裡猛推出去的一瞬間達到那種境界的。當然在那種境界里不能久留,新一輪的推理又會重新開始。作為一名初出茅廬的少年,卡爾時時處在「向子宮回歸」的衝動之中。堡壘的設計就是針對這種衝動而來的。這種設計採取「掉包」的方法,使回歸變成了出走。精神獨立的洗禮就在不知不覺中完成了。

這場做客的把戲是一個大騙局。可到底是誰騙誰呢?在卡爾眼裡,是舅舅等人騙了他,在他毫無思想準備的情況下將他弄到這個地方,後來又拋棄了他。但在舅舅眼裡,是卡爾一直在自己騙自己,因為大家都從不曾向卡爾許諾過什麼,如果他有幻想,那是他自己的事;而大家所做的,就是要揭穿卡爾的騙局,破除障礙,賦予他自由。堡壘里的氛圍是真實的氛圍,卡爾不能長久地忍受真實,這也在大家的意料之中。沒有人要留他,只是想讓他在此陶冶一下性情罷了。因為他的歐洲派頭、淺陋的人情味、浪漫的傷感等等,對於他今後的流浪生涯確實沒什麼好處,他身上的一切都得好好改造。那麼他們相互之間是一場誤解嗎?是的,誤解是個好東西,卡爾的一生都將伴隨它,沒有人對他的誤解感到失望。他的誤解越深,舅舅越放心:瞧我的外甥多麼會欺騙自己啊,瞧他在一個欺騙被拆穿之後多麼快地又想出了新的欺騙啊!而波倫德爾先生也會用嚴肅的、充滿期待的眼光看他,希望他在錯誤的解釋里做出驚天動地的大事來。因為人之為人,很不幸,只能居住在錯誤的解釋里。只有格雷恩,可怕的格雷思,當卡爾再次作出那種解釋時一單將他推到了黑蒙蒙的外面。但那也並非禁止他解釋,只不過是將他的解釋推到一個新的轉折點上罷了。然而他們又的確是要破除他的誤解!否則他們在做什麼呢?克拉拉的野蠻,波倫德爾的虛偽,不是已經把卡爾對他們的幻想砸得粉碎了嗎?卡爾不是比剛來做客時清醒多了嗎?看來不論是卡爾也好,周圍的人也好,他們的意圖全是模稜兩可的。這就是自由的氛圍,不願消沉的人在這種氛圍中自有辦法。

二、活力

波倫德爾的女兒克拉拉,是卡爾從不曾接觸過的那種典型的美國姑娘。卡爾事先對她的想像全部是錯誤的。這個緊繃在裙子裡頭的、健康美麗的肉體,沸騰著野性的活力。在她和卡爾打交道的短短時間內,什麼禮節之類的東西全被扔到了九霄雲外,她根本就沒有這一套。她運用自己的蠻力毫不講理地將卡爾打倒在沙發上,使得卡爾既驚嚇又惱怒,如同見了鬼似的。奇怪的是這個瘋女孩在這個家庭里,在她的未婚夫面前,甚至在卡爾的敵人格雷恩面前都顯得很和諧。他們一點也不認為她『瘋」,倒是卡爾自己,處處顯得笨拙、愚蠢、礙手礙腳。問題出在卡爾身上,這個走進了真實的外來人,判斷事物的標準全是從外面拿來的。他不知道,這個堡壘里不講禮節,也不存在待客的規矩,只有「是」或「不是」,「要」或「不要」,一切全是唐突和粗暴的,因為去掉了矯飾和偽裝。卡爾馬上體會到,這種日子他一刻也呆不下去,他只有逃離。其實在他來別墅之前,他就已經從馬克的騎術中觀察過這種美國式的活力。當時,他還從心裡發出了由衷的讚美。可見他是「葉公好龍」,真龍的確是太可怕了啊!歐洲的兒子卡爾,既缺乏這些人的鐵一般的意志,也不能如他們一樣讓慾望洶湧。但是他有潛力,他還在發展,他將變成美國社會裡的一名流浪者。

三、波倫德爾的愛和格雷恩的冷酷

波倫德爾對卡爾的愛同舅舅一樣,是一種精神之愛。這種愛同樣表現為一種猶豫不決,即:究竟是讓卡爾馬上同殘酷的真實見面好呢?還是讓卡爾繼續自欺好?那場關於卡爾該不該去別墅做客的討論就是關於生存本質的討論。對這樣一場討論,舅舅和波倫德爾當然都不能下結論,結論應由卡爾做出。波倫德爾親切地摟著卡爾到了他家,後來又一直關心著他。這當然是長者表現出來的慈愛,只不過這種愛是精神之愛。被蒙住眼睛的卡爾卻要從這種愛當中去尋找世俗的東西,結果當然是找不到。於是在世俗的眼裡,他的愛成了毫無用處的、虛偽的東西。波倫德爾關心的是卡爾精神上的健康發展,卡爾關心的則是擺脫困境,獲得解放。二者是如此的勢不兩立,但又契合得天衣無縫。波倫德爾總是忘不了給卡爾出難題,讓卡爾自由地選擇。卡爾已經到了他家,他還提議送他回去;後來卡爾執意要走,他又想出種種理由來考驗他的決心;最後事情木已成舟,他就消失了。

與波倫德爾的愛相對照的是格雷恩的冷酷。前者著重於「矇騙」卡爾,後者著重於袒露真實,而兩個人的目的又是一致的。卡爾懷著溫情脈脈的歐洲幻想來到這個家時,滿肚子詭計的老光棍格雷恩已搶先到達了。他在餐桌上奚落卡爾,同克拉拉調情,專門說些卡爾不愛聽的話,他的一舉一動都令卡爾噁心。然而這樣一個人卻同父女倆相處得十分好,三人之間充滿了默契。格雷恩的形象處處讓人聯想到真實。真實是不堪人目的,所以卡爾才時時想要擺脫他。但他可不是那麼容易擺脫的,他就是卡爾的影子,死死跟定了他。他蔑視卡爾,蔑視他那些行動的理由。他的皮包里放著對卡爾致命的判決書,卻遲遲不拿出來,一直要將卡爾戲弄得精疲力竭才告訴他真相。最後他又不顧卡爾的抗辯,野蠻地將他推出門外。

這兩個人物代替舅舅履行了他的職責,或者說他們是舅舅的一分為二。人的需要總是雙重的,在弄清真相的同時需要自欺。所以對卡爾的精神成長來說這兩個人都少不了。格雷恩自始至終呆在堡壘里,卡爾不走他也不能走。

四、通往舅舅的路

卡爾向波倫德爾先生髮表了長篇演說,他要回到舅舅身邊去。他的眼前出現了一條路,這條路穿過別墅的玻璃門,越過樓梯,穿過林陰道,越過公路,穿過市郊,到達市內大馬路,通到舅舅的家中。同時他又有種異樣的感覺,覺得這條道路是一條完全陌生的路,它連成一個整體,一切都為他準備好了,空蕩、平坦的前方有一個強有力的聲音在召喚著他,那聲音不可抗拒。所以儘管卡爾內心充滿了恐懼,他還是要馬上行動。這是卡爾對於前途的雙重感覺。一方面,他以為自己要奔向舅舅溫暖的懷抱,另一方面又隱隱地有難以形容的陌生感。

舅舅的信似乎是堵死了卡爾通往他的路,讓卡爾另找出路。但是被從別墅趕出去的卡爾,難道不正好是聽從那強勁的聲音的召喚,走在他起先想像過的那條路上嗎?這條不可抗拒的路,不就是通往舅舅的內心嗎?可見卡爾只要遵循直覺行事,就是遵循了舅舅的意志。他的直覺決不會騙他,凡是隱約感到過的,都會變成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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