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靈魂開竅時的風景-司爐

一、決裂

當主人公卡爾誤認為他的美國生活還未開始時,當他還在船上凝視自由女神像,根本沒想到馬上要下船時,美國的生活已經悄悄地開始了,在他完全沒有一點防範的情況之下開始了——這是他從未經歷過的生活,他沒法防範。同!日的生活與觀念的決裂是不知不覺地進行的。當意識到痛,事情就已經發生過了;當想要退回,後路就已經堵死了。決裂的裂口又往往發生在最牢固的那些關口上,後果便更顯得慘不忍睹,無法修復。在這一階段,卡爾對美國的印象是一頓劈頭蓋腦的打擊,將他生活的主要支撐全部打垮了,而施行這種打擊的神秘的力不知來自何方。

決裂不是由幼稚的卡爾自己來完成的,他還太年輕,還不具備那種力量和計謀的策劃,一切都由周圍環境為他代勞。但這裡的環境決不是世俗意義上的環境,而是有可能在某一天轉化成卡爾的本質的環境。目前他還與這環境與周圍這些人在表面上是一個整體,但已不是渾然一體,他已開始了區分的努力。所以這裡有兩種決裂:一種是同過去的決裂,一種是同周圍人的決裂。前者令他心中滴血,後者令他無限惶惑。

最先他想依賴的人是一位年輕的小夥子。那人同他在旅途中有一面之交,他請求那人照看自己的箱子,結果那人背棄了他的託付,把箱子扔下不管自己走了。這是第一次對良心。信義的決裂。這個決裂在忙亂中不知不覺地發生,他差不多沒有意識到,因為這種無言的冷酷他從未經歷過。接下去的決裂發生在司爐和他的關係中。司爐在卡爾面前倒出自己生活中的苦水,是為了自己的痛快,也為了教育卡爾。卡爾一直在誤解司爐的話,他將司爐引為知己,把自己的想法看作他的想法。直到船長辦公室里那場申訴發生過後,卡爾才弄清原來在他和司護之間有一道深淵,原來先前的和諧只是表面的,是他一個人的幻想。在那場不幸的爭吵中,司爐毫不猶豫地把他看作傻瓜,向眾人展示他同卡爾在思想上的衝突。即使司爐後來仍然對他懷著感情,即使卡爾將司爐的發作看作怪脾氣,他也終於逐漸明白了:司護根本就不需要他的幫助!這個人有一套陌生的思想體系,同卡爾家鄉帶來的那些觀念完全不搭界,卡爾所有的義憤都是自作多情。在這裡環境通過司爐將生活中的裂縫展示給卡爾看,卡爾看見了,因為不理解而悲值大發。裂縫的那一邊站著許多人:司爐,船長,舅舅,舒巴特,一面之交的小夥子等等;而這一邊,僅僅只有卡爾孤零零的一個人。這短短時間內發生的裂變,既激烈又隱晦。如果不是像卡爾這樣敏感的孩子是不會對此這麼動感情的。

舅舅也是卡爾想依賴的人——他畢竟是親人。但卡爾一和舅舅靠近,就感到了舅舅身上那股「冷」味。這個古怪的、不可親近的舅舅早就認出了卡爾,但始終不動聲色。他為外甥在家鄉和在這艘船上的膽大妄為感到自豪,他看出他是一段可塑性極強的好料子,他耐心地等到最後才同他相認,一相認就將外甥在家鄉的「輝煌業績」向眾人宣布(外甥認為那種事是十分丟醜的),隨後就將他帶走了。卡爾同舅舅的關係中沒有傷感的成分(舅舅不喜歡這一套),一開始他就看見了裂縫,知道這個舅舅同家鄉人沒有一點相似。但卡爾還是想依賴他,決裂發生在好久之後。

決裂就是區分的認識。生平第一次,年輕的卡爾正在把自己和周圍人區分開來。這似乎並不是他的本意,而是某種神秘的意志在拽著他干這一切。但怎麼能肯定這不是他的本意呢?周圍人又是誰?這個問題要一直到最後才會顯露出來。

二、人物分析

卡爾將司爐看作他的大兄弟,一腔熱忱地對待他,和他推心置腹,聽他訴苦。但是慢慢地,他就發現司爐有些難以理解的地方。一直到司爐去船長辦公室申訴,卡爾為他兩肋插刀,卡爾才知道,司爐的思想和情感邏輯同他自己完全相反,司爐對於他完全是個陌生人,司爐的精神世界他完全過不去。然而事情並沒有這麼簡單,司爐對於卡爾有著很大的吸引力。他的真誠的傾訴深深地打動了卡爾。他是一個活得真實的人,只是卡爾還不理解那種真實到底是什麼。不管他是否理解,就從司護這裡,卡爾的一隻腳邁進了真實的境界。司爐聲淚俱下的申訴是多麼感人啊!船長等人的無動於衷,大海的主宰一切的力量,也給卡爾留下了永遠無法磨滅的印象。這就是真實,司護面對這強大的真實激情澎湃,泣不成聲。而卡爾,卻由此激發了另外一種激情——世俗的激情,他的爆發甚至還更為強烈,勢不可擋。細細一想,兩種激情實際上是一個事物的兩方面;或者說,一個是另一個的表現形式。如果卡爾同司護沒有這種內在的情感聯繫,卡爾對他也就不會如此的盡心儘力,以致為他的不幸而心碎了。從他們兩人的認識一開始,直到最後分手,司爐總在訴說他的苦難,訴說世道的不公。他其實是要向卡爾強調:這一切都是不可改變的真實。隨著卡爾同他交情的加深,卡爾對他的(或自己的)處境的感覺也在加深。雖然卡爾的思維邏輯是相反的,但這並不妨礙卡爾體驗真實。卡爾作為大洋那邊的歐洲人,只能照他的樣式來體驗他所不理解的美國生活。「船上的風尚變了」,人還是舊人,這也是一條貫穿始終的邏輯。到底是什麼東西使得卡爾同司爐一見如故,把他的困難當作自己的困難呢?是同情心和正義感。司爐知道,卡爾的同情心和正義感還只是一些空泛的觀念,從來沒有同真實遭遇過,而他自己,可以給卡爾提供這樣一個遭遇的機會。如果司爐不是作為卡爾本質里潛在的可能性出現,卡爾是不會這樣著了魔一般地投入的。卡爾對司爐的辨認就是對自己靈魂里正在萌生的那些東西的辨認,這種辨認還是完全不自覺的。

司爐以自己的徹底丟臉而結束了同卡爾的關係,以身作則地告訴了卡爾:既然身外之物(雨傘、衣箱等)可以丟掉,丟臉又有什麼關係呢?按照美國方式,人活著就要丟臉,只能以丟臉的方式活著。同司爐的方式相呼應,後來舅舅又讓卡爾大丟其臉。而舅舅和船上的人對這一點的反應也是卡爾所不理解的。他們似乎無動於衷。原來這裡的人的腦子裡根本沒有「丟臉」這個世俗的觀念,這一點同司爐一樣。當然說司護對自己的苦難無所謂也是不對的。司爐對苦難同卡爾一樣敏感,所以他才會一見面就向卡爾訴說,後來又去船長辦公室向最高領導訴說。卡爾不知道,「說」就是司爐的目的,「說」就是司爐的生活方式。卡爾以為他還有另外的目的,就像虛偽的歐洲人(或世俗中的人)一樣,「說」是為了主持某種空洞的正義和公道。或許是司爐竭盡全力的啟發,或許還加上周圍那種濃烈氛圍的啟示,卡爾終於在自己痛心的哭聲中感到已經到了美國了。是的,他已經離開歐洲了,他傾注了那麼多情感的司爐也已離開他,新生活在向他招手了。

舅舅是一位極其有教養的紳士,卡爾對他身上體現出來的美國教養完全茫然無知。他出現在矛盾激化的時刻,出現在司爐汗流泱背地為自己作了辯護,卡爾對他的拙劣的辯護不滿,於是司爐和他爭執起來的戲劇性的時刻。舅舅在這段時間裡在幹什麼呢?他在觀察,思考;他看到了他外甥的出色行為,聯想到他在家鄉驚世駭俗的壯舉,心裡充滿了自豪感。他的外甥果然非同尋常!這個熱情的男孩給他留下了極其強烈的印象,他已經決定了要做他的監護人,使他順利地在這片陌生的國土上成長為一個男子漢。在舅舅的眼裡,卡爾還是一張白紙,他的純潔無知和他的勇氣都是最好的基本素質,他的正義的熱情則預示著他有遠大的前程。於是舅舅就同他親愛的外甥相認了。相認時他的一番講演展示了他那對卡爾來說是奇特的觀念。首先他把歐洲和歐洲的親人們說得一錢不值。這又使我們聯想起這個問題:歐洲象徵了什麼?為什麼舅舅總要貶斥它?很顯然,歐洲在這本書里是作為原有的人性,人的「弱點」出現的。那古老、傷感、灰黃色的記憶,在人的改造過程中具有不可抗拒的扭力;作為理念象徵的美國,將以它年輕人的冷酷、專橫和粗暴來同它抗衡。接下去舅舅卻又自相矛盾地誇獎了卡爾鬧出那極非理性醜聞的事,對他的勇氣和私生於母親的廉價情感大加讚賞,最後又說要卡爾吸取教訓。舅舅的態度十分曖昧,從他的話里很難得出任何結論。奇怪的是周圍每個人都對這種講話的方式心領神會,一點也不覺得矛盾。這是舅舅給卡爾上的第一課。卡爾雖不同意舅舅對家鄉的評論,但這一天中他在船上這種特殊氛圍里受到的影響已足以使他對自己的歐洲觀念產生懷疑了。所以他認為舅舅的話可以理解;而舅舅,為此稱他為「了不起的外甥」,因為他接受新生事物如此之快。

就在船上,舅舅第一次向卡爾解釋了什麼是「公正」,什麼是原則。卡爾對司爐充滿同情,堅持要依照自己的感情來處理問題,舅舅對此不以為然。他告訴卡爾,船上的事一律由船長來決定,因為紀律和原則是絕對不能違犯的。什麼是真正的公正?船長的話就是公正。舅舅接著又說他完全理解卡爾的正義衝動,正是這一點給了他立刻將卡爾從這裡帶走的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