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走向藝術的故鄉(7)--地獄演習

卡爾初次踏上流浪的旅途時所遇見的那兩個流浪漢並沒有將他忘懷。當時的衝突只是他們之間的初次較量,一根看不見的線始終連在他們之間,時機一到,線就繃緊了。從卡爾被西方飯店逐出到他被警察追擊這短短的幾個小時里,他是真正地陷入絕境了。整個過程很像是流浪漢德拉瑪什設下的一個圈套。德拉瑪什像漁翁一樣坐在家裡等待魚兒上鉤。他一定深知卡爾是那種「不見棺材不落淚」的傢伙,一定要將他逼到牆上(絕境)他才會就範。與警察那場衝突又像意外又像遊戲,德拉瑪什深藏的詭計沒法弄清,卡爾只能乖乖地跟隨他爬上那半空中的藝術殿堂。如果生活中還有一線求生的希望,卡爾絕不會跟德拉瑪什走,他早就對他那種橫蠻的奴役充滿了憎恨,只想離他們越遠越好。性情下流、舉止噁心、沒有明確身分的流浪漢竟然會是藝術殿堂里的僕人!他們的那種強橫,那種不擇手段地要剝奪人身上的一切私有物的風格,不正是藝術本身所要求於人的嗎?這兩名使者看中了年輕的卡爾,正是因為他的坦誠、熱情、呼呼叨叨和善於體會他人的感覺。初見之下卡爾沒有認出他們,那時他還太稚嫩,對生活還有過多的幻想。直到他被從西方飯店趕出來,他對生活的認識才又上了J個台階。當警察審問他時,我們可以回憶起他態度變化的微妙過程:從初到美國時在船上伸張正義,主動為他人辯護,到西方飯店不管他人的事只為自己辯護,再到在警察面前停止徒勞的辯護,沉默寡言,最後是公然的撒謊。這同時是一個道德墮落的過程又是一個認識升華的過程。德拉瑪什要看到的就是這個過程,生活孕育的惡之花已經在卡爾身上結果。回憶一下卡爾落水的過程,整個事件的那根線就更清楚了:首先是魯濱松去西方飯店勾引卡爾,然後又大鬧飯店,弄得卡爾被趕了出來,被迫坐上計程車跟他走;到了家門口,卡爾仍然存有幻想,企圖掙脫他們的控制,德拉瑪什就出面了,他把卡爾的幻想砸得粉碎,使他除了自願投靠他們沒有別的出路。一切都發生得好像是偶然的,其實在事情發生前結果早就決定了。神的光輝在冥冥之中照亮著這混亂黑暗的現實,德拉瑪什在半空的黑屋子裡操縱了卡爾命運的轉折。

在一般人的心目中,藝術的殿堂是神聖的,充滿了自由的。然而在這個高高凌駕於城市之上的、由幾個古怪的傢伙組成的黑暗居所的小家庭里,我們是進入了真實的藝術了。女歌唱家布魯娜妲可以說是靈感的化身。她雖然身體肥胖,笨重,行動不便,卻又感覺敏銳,嬌弱無比;她把自己關在家中,連光線和微小的噪音都要躲避,卻又極其固執、橫蠻、一意孤行,具有掃蕩一切的威力;她的體態令魯濱松道想連翩,令德拉瑪什崇拜得五體投地,實際上她卻是一個暴君,日夜不停地差遣、折磨這兩個人,把他們變成了徹底馴服的奴才;她是嚴格地與外界隔離的,這卻並不意味著她對外界不感興趣,相反她成日里舉著一副望遠鏡,從這個很高的住所的陽台向下觀察芸芸眾生,樂此不疲。現在卡爾是加入到這個一體化的藝術殿堂里來了;這裡黑暗雜亂、有怪味而且比較臟,並且卡爾從心理和生理上都不能習慣和理解這種古怪的生活方式。不過不要緊,生活會教育他慢慢懂得這一切的,正如魯濱松告訴他的,此地是一個理想的學習場所。卡爾要學習些什麼呢?首先他要學習的便是端正對於布魯娜妲的態度。布魯娜妲要求他們這幾個僕人對她要做到:絕對的虔誠,無條件的服從,無比的耐心,驚人的下賤;而要求魯濱松的還有嚴格的禁慾。這一切是多麼的違反人性,多麼的令人難以忍受!卡爾起先對於布魯娜妲的繁瑣、苛刻的規章十分的反感、氣憤,他生來不是一個逆來順受的人。在這種時候魯濱松就開始來教育他了,他說話的語氣如同一個誠懇的兄長,循循善誘,以身作則;而卡爾心裡並不情願,卻也在不知不覺地受影響,不知不覺地成熟。若將這個時候的卡爾再與初到美國時那個衝動、熱血的孩子作一番比較,就可以看出耐人尋味的進一步的變化來。他還是不想接受魯濱松要他接替他的職位的建議,他認為這種被奴役的悲慘生活決不是人可以忍受的,而他,想像中的自由人,遲早要與這一家人分道揚鑣,去過一種他認為更正常的生活。至於那種生活是什麼,他心裡也沒有底,但他決不放棄這個想法。他這個幼稚的幻想又由一名半夜在陽台上學習的大學生打破了。這名大學生也是卡爾人生路途上的老師。他將生活的面罩揭開,將真實指給卡爾觀察,挫敗了卡爾的反抗念頭。大學生對生活的感受同卡爾一樣。他對自己經歷的描述同卡爾所經歷的也很相似,結論卻正好相反。卡爾的結論是逃離,他的結論則是就地忍受。這兩種結論其實是一個事物的兩方面。在逃離中忍受,在忍受中逃離,這是人生處境的真實狀況,更是藝術家的真實處境。

布魯娜妲當然不是無緣無故的要折磨他們三個人的。她之所以總是躺在沙發上為噩夢所折磨,不管白天還是黑夜總是發出可怕的呻吟;總是無比煩躁而要洗澡,沒完沒了地使喚德拉瑪什,異想天開的花樣層出不窮;總是不能容忍魯濱松和卡爾對她的觀察,因而不時大發雷霆,這一切,都是因為她內部那種巨大的熱力的涌動,她那日夜興風作浪的激情對她的折磨。她是專制惡魔的化身,世上再也找不出比她更難侍候的人了。這個魔鬼同時又是真正的美女,是德拉瑪什和魯濱松心中的偶象,這兩個流浪漢在她身上找到了精神的寄託。卡爾對布魯娜妲這個怪物由厭惡而慢慢地進人好奇,繼而又慢慢地進入了深層次的理解。他的進步應該主要歸功於魯濱松與陽台上的大學生的教誨,以及德拉瑪什對他的肉體的摧殘。他們要他懂得:周圍的人都在忍受著不亞於他的同樣的痛苦,卻從未想過要逃跑,所以他也應當忍下去。魯濱松的冗長的敘述向卡爾描繪了一幅藝術殿堂的活生生的畫面。我們看到生活在地獄中的他是如何每時每刻懷著關於天堂的夢想的,他今生的願望就是生活在這位高貴無比的女神的身邊,實現她的願望,滿足她的要求(雖然這幾乎很難做到),永生永世不同她分離。高傲的布魯娜妲不同凡響,其行為舉止也驚世駭俗,魯濱松和德拉瑪什一見到她就像被磁石吸引過去一樣,同她開始了這種三位一體的新生活。這種生活對於魯濱松來說充滿了痛苦和委屈,但也不乏那種瞬間的巨大的幸福感。他雖然滿腹牢騷,其實基本上還是相當滿意的。他之所以向卡爾嘮叨過去的事,並不完全是發牢騷,而是向卡爾展示他(卡爾)將來的生活的前景。他的聽眾卡爾則用世俗的標準來衡量他的苦難,作出自己絕對承受不了那苦難的假設。從卡爾彼德拉馬什留在家中,爾後又在陽台上受到大學生的教誨,打消了逃跑念頭這一發展過程,我們也許可以推斷出:卡爾不會再次逃跑了,至少短期內,因為此地是他的家。卡爾將從此在這裡安頓下來,與魯濱松一道伺候著女神,工作態度也將逐漸變得主動起來。卡爾的變化是連他自己也沒有覺察到就發生了的,由強力的逼迫所產生的,似乎仍是那隻無形的手將他推到了這一步。然而我們之中又有誰沒有感到過命運對人的強力逼迫呢?藝術對於現實的徹底拒絕

布魯娜妲正是那種新型藝術的靈魂,她高踞於現實生活之上,清楚地與日常劃清界限,一舉一動都拉開了距離,顯得不可思議,任何一點微小的現實的入侵都使得她暴跳如雷。她的兩個僕人德拉瑪什和魯濱松成天小心翼翼,避免與外界有任何接觸和深交,關在黑屋子裡與她自成一體,形成一種仇視現實、與現實對峙的古怪局面。

拒絕了現實的布魯娜妲是否對現實失去了興趣呢?卡爾與她和德拉瑪什三人在陽台上觀察遊行隊伍的一幕中,詳細地刻畫了布魯娜妲的矛盾心理。原來布魯娜妲根本不是對現實失去了興趣,而是太有興趣,太投入了,所以才會導致她憎恨現實,要與現實隔離。從陽台上用望遠鏡觀察到的滑稽戲似的現實,正是布魯娜妲感受和潔問的對象。可以說,她的全部的痛苦,她的地獄似的煎熬,都是為了弄清自己所置身於其中的這個現實。她透過望遠鏡發現了現實的真實本質,就是這一發現使得她再也不能與現實渾渾噩噩地混在一起了。不能設想布魯娜格離開瞭望遠鏡,她的生活還會有什麼意義。從這方面說,她又仍然在現實中充當著角色。這就是新型藝術所包含的最根本的矛盾。從這矛盾的強力衝突中,真實脫穎而出。

這樣一個布魯娜妲終於有一天從高高的樓上下來了。她將自己罩上一塊大灰布,坐進手推車裡,讓卡爾推著她穿過街道,去一家企業。這該是一件何等麻煩的事啊!布魯娜妲不能見人,而她的體積是如此之大,很難不引起人們的注意。懷著戰戰兢兢的心情,卡爾選擇空無一人的小道行走,預料中的不幸還是發生了。他們兩度被人攔住,緊咬不放。雖然結果有驚無險,布魯娜妲還是受到了巨大的心靈上的傷害。我們看到這個時候的卡爾已完全不是從前的那個卡爾了。他細心,敏感,體貼,完全站在布魯娜妲一邊。他的那些怨恨與仇視都到哪裡去了呢?他是怎麼變得如此有忍耐力,有責任心的呢?這是一個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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