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走向藝術的故鄉(6)--地獄演習

發生在西方飯店的魯濱松事件處處滲透著這樣一種原則,這就是事實只存在於人對它的不同解釋之中,最後的判決只看結果不看原因。在原則面前任何個人的辯解都是無能為力的,人犯下了罪就只能由他自己來承擔,一切同情與理解在此處都要讓位於職務,人首先被職務所規定,然後才是其他,這個其他實際上等於零。

外表如同冷酷的機器人,每天隨隨便便做出殺人判決的總管,其實是命運之神使者的真實面貌。他的一切標準都是超道德的,公正的,只不過這裡的公正是一種地獄(或天堂)似的公正。這種公正不為卡爾所理解,女廚師長和特蕾澤卻心領神會。依照這種標準,卡爾以離開崗位(由事實證明)和偷竊(由前面的事實推論)兩項行為犯下了彌天大罪,必須受到嚴厲懲罰。如果總管不懲罰卡爾,不管是出於什麼原因,他都是在營私舞弊,是不稱職的表現。當然總管也有小小的弱點,這就是他對女廚師長的愛,他從這愛出發對卡爾稍微減輕了處罰,而這一點又由門房的合作加以了彌補。在這個命運使者面前,卡爾無從為自己辯白,因為他所有的辯白都是從自己的「好心』出發,都是只涉及了事物發生的原因,而總管是藐視這一切的。總管要告訴卡爾的是犯下了罪就要受懲罰。依照他的邏輯推理,卡爾死路一條。在這裡總管的模樣透出了死神的陰森。作為熱血男孩,卡爾又怎能不掙扎,不反抗呢?卡爾由恐懼驅使本能地進行反抗,反抗的結果當然並不是死,卻是從死神手巾逃脫。作為世俗人的卡爾,不可能像女廚師長和特蕾擇那樣雖生猶死地過活,逃走流浪是唯一的出路。回過頭來再看總管,可以看出不可動搖的原則裡面也是有很多缺口的。總管並不是真的死神,只是一個扮演者,不然卡爾也就不會獲得從原則的缺口拚死突破的機會了。至於女廚師長和特蕾澤,由於每天生活在死神的陰影中,因此對總管無比敬愛,絕對服從。在我們凡人看來她們的生活是不可理喻的,那樣的生活不可能是活人的生活,只能是一種楷模,一種理想,一種大徹大悟的象徵。卡爾既理解她們,又不理解她們,最後還是沒有聽從她們的安排,似乎是為生活所逼,又似乎是潛意識所使。命運的外表總是可怕的,面對它的卡爾不可能認出它來,就是認出了,也不可能有另外的做法,只因為他還要活下去,還要在世俗中做人。

對魯濱松事件中的因果關係有兩種解釋。卡爾的解釋與總管的解釋正好相反,本來可以各執一詞,互不相讓;但因為雙方所處的是命運與人的努力,原則與被執行者,上級與下級這樣對立的位置,判斷當然是由總管決定了。所有的人都處在職務中,於是所有的人都只能支持總管。卡爾處在被告位置,不論他說出什麼話來,結論總是證明他自己有罪;人人都看得出這一點,只有卡爾看不出。所以女廚師長說,正義的事一定會有種特殊的外觀,而卡爾的事不存在這種外觀。女廚師長的邏輯就是總管的邏輯,這種邏輯與卡爾的世俗邏輯永遠是勢不兩立的,他們雙方誰都沒有錯。在這種不可改變的邏輯面前,特蕾澤絕望地看到了卡爾因犯規而失敗,傷心地哭起來了。從感情上,她們兩人都不相信卡爾是壞人;從理智上,她們必須相信卡爾做了壞事。處在這樣無法調合的內心衝突中,女廚師長說了一番典型的自相矛盾的話。一方面,她絕對同意總管的判斷,因為她通過多年的交往證實了總管是最為可靠的人,他的推理誰也不能辯駁;另一方面,她又仍然認為卡爾是個正派的孩子。她的內心下不了結論,只能在地獄中煎熬。最後她背著總管採取和稀泥的辦法為卡爾提供了一條新的出路,從表面看似乎解決了矛盾,結果則是弄得自己和卡爾更痛苦。特蕾澤從抱希望到絕望,又一次失去了可以交流的同伴,她的痛苦也是無法言說的。在她看來,卡爾有罪和無罪是早已經確定了的,重要的只是他能不能留下來。卡爾一點都不理解她,滿腦子幼稚的正義感。他不知道,在西方飯店,只要有越軌舉動便是有罪,他對特蕾澤誤解自己,既心懷不滿又失望。

門房屬於另一種類型,他象徵著被人所疏忽了的偶然性。人的一生就充滿了這種偶然性。卡爾以前的確不曾小心謹慎地對待門房;他涉世不深,目光缺乏西方飯店職員的敏銳性。而這一切不可能顧到的疏忽,日積月累,埋下了禍根。門房的面目是可憎的,他的宗旨似乎就是要折磨卡爾,處處與卡爾為難,把他弄得寸步難行。深究一下,就會發現他的行為也是出自那種特殊的邏輯,使人想起反覆無常的命運對人的報復、折磨與揪住不放的特點。門房扮演的正是懲罰使者的角色。他明察秋毫,整天坐在玻璃房子里,那房子像個命運觀察台,裡頭的網路錯綜複雜卻又自有規律,他的位置無比重要。就是這樣一位上級,居然被一個毛頭小於怠慢了,懲罰便是可想而知了。門房是絕對不會有錯誤的,不論卡爾從情感上覺得多麼委屈,他的判斷也是不可改變的。他的判斷的依據是神秘而不可理喻的、卡爾從未了解過的東西,是卡爾不能與之抗衡的東西。所以表面看來,門房的判斷有極大的隨意性,他愛懷疑誰就可以懷疑難,一旦懷疑了誰誰就完蛋;他的工作是對總管工作的一種補充,總管因為小小的疏忽未能貫徹到底的工作,要通過他的幫助來貫徹。從門房身上散發出來的那種奇怪的霉味,就是陰濕的地獄裡的味道;聞著這股味道,卡爾在劫難逃。卡爾不能理解門房為什麼會有如此強烈的復仇的慾望。這種不理解當然是出於年輕人的無知,他看不到自己做過的事裡面所隱藏的那種兇險,弄不清命運裡頭的因果報應,只會一味瞎撞。被門房的鐵腕扼住了脖子的卡爾,最後卻創下了奇蹟,拚死力逃脫了門房的鉗制,居然就在光天化日之下跑出了鐵籠,表演了一出精神的原則讓位於原始之力的好戲。

理清了這些錯綜複雜的關係之後,再回過頭來看西方飯店的結構,就會體會到這是一座真正的地獄。說它是地獄,是從它對人性的壓制的意義上來看的。另一方面,這個地獄對卡爾來說又是不可進入的天堂,因為卡爾極力要在這裡做一個盡職守則的「好人」,就像女廚師長和特蕾澤那樣的人。但是卡爾做不了女廚師長和特蕾澤,儘管經歷了九死一生的磨難,他還是只能做自己。這個天堂里沒有他的位置,因為他「凡心不死」,結局只能是被逐出去。的確,卡爾所渴望的天堂只不過是盡職守則地生活。然而那是多麼地遙遠啊!只要想一想女廚師長與特蕾澤的悲苦,她們在原則的鉗制下對自身人性的扼殺,以及對世俗悲歡的麻木不仁,就足以使卡爾在天堂的門坎前望而卻步了。這一切已呈現出一種徵兆:卡爾今後的生涯只能是沒有盡頭的流浪,沒完沒了的試圖進入——被逐出——再試圖進入——仍被逐出的過程;在這過程中,他逐漸變得成熟;在這過程中,天堂與地獄同時進入他的內心,在促使他抗爭的同時又引誘他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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