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九之卷 第十九章 海嘯

大宋洪武二十九年十月十一。丁巳。

對黑衣大食的戰爭已經結束,而天竺半島上的戰鬥還在持續中。

此次西征,主要的目標是天竺半島的東海岸,從人口到土地,從土地到財富,都是準備一口吞下去。這樣的戰爭,自然也便時日綿長。

而對天竺半島的西海岸,以及對黑衣大食的戰前規劃,卻僅僅是破城劫掠人口和財富,並不打算佔有土地和城市。之所以會這麼規劃,在明面上是為了防止天竺勢弱,讓大食人鑽了空子、佔了便宜。故而,攻打巴格達和聖地,讓大食亂上一陣。反正以黑衣大食鬆散的政治結構來說,僅僅是國都和聖地被摧毀,並不會引起國家的崩潰。

不過這一切,已經與陸遊無關。離開了已成廢墟的亞丁港,他帶著戰利品直接啟程返航。由於新型的船隻和帆索的普及運用,這個時代的海船對季風的依賴已經逐漸消失。不論艦隻何時啟程,抵達目的地的航程僅僅是速度快慢的區別。

在船上,陸遊。他確信,洪武天子肯定會喜歡他帶回來的戰利品。為了滿足官家的愛好,太廟中的幾百枚金漆頭顱,已經多得快要組成八百羅漢的數量。物以稀為貴,越來越多的亡國之君的首級,已經不足以展現皇宋天子的榮光。但一個傳播世界的大教派的聖物,卻足以讓天子之威更加輝煌。釋迦牟尼真身舍利有八斛四斗,而新月教可以尋求得到的聖物卻就這麼一塊。這便是一開始就訂立對大食聖城長途奔襲計畫的主因。

與聖物相伴,三個月的歸程一晃而過。駛過海門,途經龍興,陸遊的座艦終於抵達天津前的最後一站——衢山。

東南最大的港口,是讓無數人嘆為觀止的繁盛之島。可當陸遊站在座艦船頭,舉起望遠鏡遠眺著衢山。卻只見著衢山港中一片蕭條,商港中的船隻比起早年足足少了一半。搬運工們無所事事的坐在棧橋上,而從來都不見停歇的貨運馬車,甚至有幾輛就停在軌道上。這就像被一場海嘯橫掃全島,最後剩下來的殘跡,便是如今的模樣。

「這是怎麼回事?!」下船後,陸遊拉來了在衢山港中任職的同學沈洛。

沈洛苦笑著搖著頭:「還能怎麼回事?大食完蛋了,天竺也滅了,少了這兩家大買主,江南的絲綢、瓷器和銀鏡工坊,一下倒閉了近半……」

「這不可能?!」陸遊的驚訝更甚,「對西方海貿的稅入一年才三百萬貫,還不到天下財稅年入的百分之三。這麼點損失,怎麼可能會讓衢山變成這般模樣!?」

「可事實就擺在務觀你眼前。稅入再少,但關係的百姓可不少。現如今,整個江南的工坊、錢莊都毀掉了!」

大食和天竺諸國是大宋對外貿易的主要對象,在開戰之前當然會計算失去這些客戶所帶來的損失。不過宋代的海貿根本比不上另一個世界的後世。此時的基督教歐洲貧窮落後而且愚昧,而穆斯林們的購買力也是有限度的。大宋對西方海外貿易的交易量擴大到一定程度,就再也提升不上去。無他,因為西方的消費者根本沒有足夠的能用來購買絲綢、瓷器等中國特產的硬通貨。而西方的能反輸回來的商品也是寥寥可數,根本不可能像另一個世界幾百年後,有幾千萬、幾億兩的墨西哥白銀輸入國內。

大宋如今的財政收入已經達到一年一億貫,這是實打實的真金白銀。而不是前朝那般,將錢、糧、草、絹加在一起算出來的一萬萬,也不是另一個世界的南宋,用紙幣交子堆出來的一萬萬。與高達一億貫的總收入比起來,進出口稅所佔的比例並不算多。市舶司的收入也已經是以印花稅和對藩國海貿的商稅為主。三百萬貫對外貿易帶來的收益,已經不到財政收入的百分之三。因此朝堂上支持對外貿易一派的聲音很小,佔得比例也少。在北京的朝堂上開始討論遠征動議時,根本沒有多少反對的意見。因為這點損失,大宋完全能夠承受得起。

但遠征計畫的制定者們都沒有想到,三百萬貫的稅入減少僅僅是一根導火索,它引爆的是在江南存在已久的炸彈。

相對於財政收入的三百萬貫,對應到民間的生產後,那就至少翻上七八九倍——對外貿易的平均進出口稅率是百分之十到十五——達到兩三千萬。這也代表著有大批工坊受到牽連。而絲綢和瓷器的價格。也有了一個明顯的低落,尤其是期貨和遠期合約的價格同時暴跌,造成的後果極為嚴重。

那就是資金鏈斷裂所引發的錢莊破產潮!

「其實這也是遲早的事。天下的工坊越來越多,市面上上品絲絹和瓷器的價格比起三十年前,都降了一半還多。利潤越來越小,而開工所需的資金卻越來越多,各家工坊的資金鏈也是越來越緊張。現在大部分工坊都是靠著錢莊支持。在接到訂單後,利用定金和通過向錢莊借錢來生產,等到收到餘款再還給錢莊。很多時候,甚至可以不用去還,只要按時貼還利息就可以應付過去。不過這樣做,就讓江南錢莊和工坊緊緊的綁在一起,只要市面上有些微波動,那就是雞飛蛋打的下場。」

沈洛對著陸遊侃侃而談。陸遊看著聽到這箇舊日同學的眼神是越來越的驚訝,不過他驚訝的目標換到了另一件事上,在學校中並不起眼的沈洛,什麼時候變得如此深悉財計之事,「殷揚,這是你想出來的?!」

「怎麼可能?這段時間海事商報上都說得很清楚了。我只是複述而已!」沈洛搖搖頭,繼續向陸遊解釋著如今這場引發江南動蕩的亂局的起因:「自從楮幣局和三大錢莊建立以來,朝廷從未有禁止地方上富戶自行成立各色錢莊。三大錢莊是官方指定的開戶所,各級地方衙門的稅收和資金流動都要存入專門的賬戶中。因為擁有著政府賬戶的存在,三大錢莊對於小額的信貸並不放在心上,只顧著抓大放小。

所以除了一些有關係的大工坊以外,江南許許多多小工坊的流動資金周轉,都是依靠著無數地方私人錢莊來支持。幾十家與海貿關係密切的小作坊的失敗,拖累了與他們有來往的幾家錢莊,而幾家地方錢莊的倒閉風波,卻引發了席捲整個江南的恐慌。大批儲戶爭先擠兌,使得本來財計優良的錢莊也跟著倒閉,進而影響到其他的工坊。造成一連串的連鎖反應,使得江南變成如今的模樣!」

「秦王如今形勢不妙啊!」沈洛陰冷的語氣讓陸遊手腳冰冷,「萬里之外就算有再大的勝利,也根本掩蓋不了近在眼前的金融風暴……」

沈洛沒在說下去,才智過人的陸遊已經心領神會。現在江南所有受到金融風暴波及的百姓,都會將仇視的目光對上提議遠征的寧易身上,而站在寧易背後,得享軍方人心的秦王,當然也別想逃脫干係。

陸遊眉頭緊鎖,臉色泛白:「江南安危事關國本,難道朝堂上就沒有什麼應對措施?!」

「怎麼沒有!就在半個月前,政事堂頒布了《銀行法》,確立準備金制度。」

「銀行法?準備金?」

「從今以後,為了防止錢莊倒閉後,讓儲戶血本無歸,錢莊不得將所有的儲蓄金都拿出去放貸,要交給楮幣局一部分作為以往萬一的準備金。不過這不是強制措施,而是讓各家錢莊自願。在楮幣局的金庫中存入三成以上存款作為準備金的錢莊可以改名做銀行,而沒有上繳準備金或數量不足的錢莊,依然只能稱作錢莊。」沈洛詳細解釋著,「這樣一來。如果銀行破產倒閉,還能保證儲戶收回三成的存款,再加上銀行原有資產的殘餘,儲戶一般都能保住一半的存款。而沒有準備金的錢莊,那就說不準了。」

「這算什麼應對?!現在最重要的是滅火,不是以防將來。」陸遊的見識讓他一眼看透了《銀行法》的真意,「楮幣局的金庫,一直都是三大錢莊的資金存放處,只要改掛個牌子,就能變成銀行。但那些私人錢莊,可是要將三成的身家放到楮幣局手上。這不是趁火打劫嗎?!」

「而這麼做只會引發更多的恐慌,讓江南的錢莊倒閉風潮,擴散到大宋各地!想不到楮幣局不智如此!」陸遊用拳頭捶著大腿,痛心疾首。

※※※

「楮幣局做得很聰明。銀行法一出,楮幣局對大宋財政的控制又深入了許多。從今以後,天下的錢莊、銀行,都只能仰仗皇宋楮幣局的鼻息!而站在楮幣局後的官家,就是這次江南金融海嘯的最大贏家。」

北京的岐王府中,在趙師弘面前,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正操著一口難懂的嶺南口音慷慨陳詞著。陳建,字創之,廣州人氏,家中世代從事著質庫、典押之類的營生,現在手上還有一家不大的錢莊。雖然他才二十三歲,但已經是兩起兩落,兩次敗光了家業,也兩次重新站了起來。

在與岐王府有關的賓客中,陳建是對財計金融最為了解的一人。

不過陳建現在所說之言,卻讓趙師弘皺起了眉頭,要不是現在是只有兩人的私下裡的對話,他肯定得要掩起耳朵掉頭就走了,「這話怎麼說的?明明是江南人自己嚇自己,才亂起來的。怎麼到了創之你嘴裡,倒好像成了皇爺爺故意做的一樣!江南的富戶一個個的破財破家,這對皇爺爺、對楮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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