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九之卷 第十八章 伊德利斯東遊日記(完)

大宋洪武二十八年十月廿二。丁丑。

終於從隴右回來了。我已經看厭了隴右沙漠和禿山。雖然天山看起來不錯。但從六年前,隨探險隊去于闐之後,我加起來有四年時間是在隴右度過。而這四年中,又有一半時間是在繞著天山,從隴右南省走到隴右北省,又從隴右北省走到隴右南省的漫長旅程中度過。這條三千里長,有河流、有草甸、甚至還有漫漫林海的山脈,竟比常年飛砂走石的戈壁大漠還讓我從心底里憎恨。

當今天見到玉門關的關城時,我甚至難以按捺下心中的喜悅,像瘋子一樣高聲歌唱。守在關牆口的城衛,好像的確把我當成了瘋子,看他緊張的模樣,若我當時有什麼惹人疑竇的動作,他多半會立刻提起槍對準我的心口扣下扳機。不過當他看到我身上佩帶著的學會徽章後,就驚得一下子張大了嘴——一個高鼻深目的夷人,竟然能佩戴上皇宋地理學會的徽章?!這的確是很少有的。據我所知,截止到去年年底,皇宋地理學會的一萬四千名會員中,如我這樣取得漢籍參加學會的夷人,連我也只有三個。

不過如果一年後再見到這麼年輕的城衛,我想他在驚訝之餘應該會更加恭敬一點。兩個月前在於闐。我已經收到了學會寄來的公文。因為我這幾年在隴右的功績,當我回到順天府的時候,我將被授予銀質徽章,成為學會的上級會員。這是無上的光榮,作為當世會員最多、覆蓋範圍最大的學會,一萬四千名會員中,擁有銀質徽章的也只有六百多人,二十分之一的比例。至於金質徽章,至今只有頒發過七枚,去掉三個已經過世的,就只剩四人。最近剛從極東遠航回來的薛校尉,也將在九月成為第八名金徽會員——這是我兩個月前,與學會的公文一起收到的消息。當時今年的年會還沒有召開,他還沒有得到那枚赤金色的徽章,但現在已經十月,應該是拿到手了。

在大宋,能佩戴上金質徽章的,是科學院的大學士們,是工程院的大工程師們,還有醫學會、天文學會、地理學會等學會中的佼佼者。佩上一枚金徽,在任何一個王侯府邸,都能理所當然成為座上賓。

我很羨慕薛校尉的功績,也很嫉妒他的年輕。如果我是和他一樣的年齡,我肯定會報名參加環繞大地的旅程。但我已經就要六十歲了,以年歲來說,比當今的洪武皇帝只小一歲,也只能看著年輕人一個個走到了我的前面。

來到大宋已經十八年了。我想我已經愛上了這片土地,而四十歲以前的生活,卻漸漸淡忘。我已經老了,今年回去,就準備推掉一切,不再遠遊,在家中好好養老。在順天的兩個兒子,也快到了娶妻生子的年齡,也該為他們打算打算了。除此之外,我還打算建一座讚美真主的廟宇,以我在大宋諸多穆斯林中的聲望,應該能籌措到不少資金。

真主在上,願我能將你的榮光灑滿這片大地!

大宋洪武二十八年十月廿四。己卯。

在驛館裡睡了兩天,終於緩過勁來。與我一起從於闐回來的還在隔壁的房間里睡著。一個還不到三十的小夥子,竟然比我這個老頭子還要不濟,看起來我還很年輕。

在驛館中,我吃到了有生以來最難吃的一次早餐,當我看到用著搪瓷碗裝得黏糊糊,綠油油,還咕嘟咕嘟冒著氣泡的奇怪的菜粥時,我立刻肯定這間驛站用的廚師一定是從地獄的廚房裡逃出來——果然。當我,那裡簡直是地獄。

在看到了最新的報紙。想不到這個只有五六萬人口的小城,竟然也有一份地方報紙。但這份玉門新聞,與那些只在當地州縣發行的小報一樣,多是些當地發生的雞毛蒜皮的小事。有婚慶,也有訃聞,還有各種通告,也只有當地的居民才會有興趣一讀。

但與玉門小報放在一起的,還有一個月前發行的皇宋新聞。只有在這份當世第一大報上,才能讀到讓我感興趣的新聞。

真令人吃驚,竟然又要打仗了!不是這些年,如在隴右或是西南那般,出動一兩千人的戰鬥——雖然這樣的軍力,已經將擁有十多萬軍隊的黑汗和黃州回鶻殺得遠避千里——而是動員舉國之力,向西征服天竺和大食。

好罷,當我看到大食兩個字時,心臟差點要停止跳動。但當我再仔細看過文章中的內容後,不禁大笑了起來。

過去多少年了,宋人還是沒有將巴格達的阿拔斯王朝和盤踞在蔥嶺(帕米爾高原)以西的突厥王朝分辨出來。雖然在五百年前,被漢人們稱為黑衣大食的阿拔斯王朝的軍隊,的確在蔥嶺擊敗了大唐的軍隊。但現在,阿拔斯王朝的疆域就只剩舊有的四分之一,即兩河流域及天方一帶。

真正與天竺接壤的,是伽色尼王國。他們是阿拔斯王朝附庸薩曼王國的附庸在百年前,勢力達到最盛,甚至攻下了天竺北部。不過如今,從隴右向西逃走的突厥人與當地的一些同族融合,勢力大增。兩年前,在大宋西洋商業協會的支持下。突厥人的首領庫特布丁自稱是蘇丹,建立了自己的王國,與統治當地的伽色尼王巴拉姆大戰連場。

追根究底,兩方其實都是突厥人。不過一個在唐朝被趕去西方,一個是現在被趕到西方。時間前後的差異,讓他們成為死敵。在他們互相廝殺的時候,遠征軍就會從天竺北上,攻下他們的王國。

這真是個好消息,那些偽信的突厥人,就讓他們下地獄去罷!讓七層地獄的烈火將他們的靈魂和罪孽統統燒盡!誰讓他們只承認巴格達哈里發的權威,卻不會聽從他的命令!

大宋洪武二十八年閏十二月十八。壬寅。

今天有件讓人高興的事,也有件讓人不快的事。

讓我高興的是我的大兒子已經定下了一門親事,親家也是教門中人。不論身家還是地位,都與我家不相上下,算是門當戶對。今年訂婚,明年結親,到了後年,當我六十歲的時候,就能見到我的孫子了。雖然我留在家鄉和巴格達的兒女們,應該都已經成婚生子,但遠在大宋的我,當然看不到他們成婚,也看不到孫子們的出生和成長。現在終於可以了結一樁心愿了。

但今天下午發生的另一樁事。就讓人很不痛快了。

今天就在我午睡的時候,一名穿著黑色軍袍的士官敲響了我家的大門。就像帶來不詳消息的烏鴉,遞給我一份紅色的信函。樞密院職方司以我熟知大食地理人文,徵調了我暫時從屬於遠征軍,作為嚮導和通譯——這是皇宋地理學會的推薦,我不可能拒絕,也無力拒絕。雖然我很想看著兒子成婚,也不得不收拾起行裝,等待過年後,就隨軍出征。

不過我已經徵得了職方司的一名主事的同意,如果我在巴格達的妻兒還在的話。希望可以將她們接回來。另外,如果可能的話,我打算將我這些年來,慢慢收集來的有關火炮、火槍和各式機械的資料和圖紙整理起來,交給我很快就要打交道的同胞們。

雖然當年資助我來大宋的宰相阿迪爾肯定早已過世,但如今巴格達的哈里發穆克塔菲據說是個有為的明君。利用我送去的圖紙和資料,在他的領導下,阿拔斯王朝肯定能再次崛起。在大宋吞併天竺之後,能擁有自保的實力。

……這也算是我為阿拔斯盡的最後的一份義務!

大宋洪武二十九年元月二十,癸酉。

過了年,停滯了一個月的戰爭齒輪終於又開始了轉動——按如今流行的比喻,就像擺鐘上緊了發條。走得精確、穩定,且毫無拖延。

為了這一場戰爭,大宋整整動用了高達六萬的陸軍野戰部隊。如果這個消息傳到天竺或是巴格達,也許有人會嘲笑,這麼點的兵力甚至不到巴格達城中守軍,甚至也遠不及五十年前竊據聖城的異教徒們。肯定還會有人幻想,用彎刀和駱駝就能輕易擊敗人數這麼少的敵人。

但這些卻是大宋百萬大軍中,最精銳的野戰軍中的三分之一,總共八個營,並補充了兵員,擴充為軍團。是號稱一軍滅一國,一營破十城的強軍。我在隴右親眼見識了野戰軍的實力。派出攻打黑汗疏勒城的僅僅是靖安軍中的最後一個營,四千人馬,卻一舉擊敗了六萬敵軍。

而且這次遠征,並不只是動用了野戰軍團。除了陸軍以外,樞密院還從四支艦隊中抽調半數精銳組成聯合艦隊,同時展開進攻。

總計達到十萬人的大軍,天竺半島上沒有一個國家能夠抗衡。他們面臨的,只有毀滅!

大宋洪武二十九年元月二十三,丙子。

終於啟程了。通過鐵路,從順天到天津,我只用了一個白天。到了天津後,我便被直接帶上了船。這艘名為海城號的戰列艦,已經有些年頭。據說自皇帝登基前,就已經在海軍的序列中服役。所以遠比不上最新型的一級戰列艦,故而從一級降到了二級。

船長余謹。就像他的字『訥言』一樣,是個沉默寡言的人。見到我上船,連一聲招呼都沒有打,只是命一個水兵將我帶到狹小擁擠的水兵艙中。我很不喜歡他的眼神,來到大宋十九年,只有在最初的幾年裡,才會有人用居高臨下的眼神看著我。

但我也無可奈何,雖然我是地理學會的上級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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