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九之卷 第十五章 傳承(一)

大宋洪武二十二年十一月二十。壬午。

北京順天府。

對著鏡子。寧易皺著眉頭轉著腦袋左看右看。最後不滿意的搖了搖頭,將已經系了三遍的頭盔系帶,解開來又重新給扎了一遍。

經過四年的學習,寧易他終於獲准畢業。而且還是以學年第九名的身份,獲得進士及第的榮譽。就在今天,將要舉行的結業典禮上。而到了臘月初一,他還要與太學今年畢業的文進士們一起,騎馬帶花,遊街誇官。

陸遊推開門,走了進來。入學時還是六個人的寢室,現在就只有他們兩個和已經暴露身份的趙伯銘三人。軍學學員在入學的四年中,有高達一半的淘汰率,這使得畢業生的含金量顯得分外貴重。

「還沒打理好?」看著寧易對著鏡子左晃右晃,陸遊催促著,「快一點,快來不及了!」

「快了!快了!」寧易說著,卻上前湊近了鏡子,照著自己的臉,看著有么有沒打理好的地方。

「還照什麼照!?」陸遊嘆了口氣,「要是六哥不走就好了。你也用不著這麼煩心了!」

「胡說什麼吶!俺是第九名!就算六哥,不,就算六大王在,俺也是第十!照樣是二甲進士。」

趙伯銘的身份隱藏了四年,到現在才暴露出來,寧易和陸遊兩人都沒料到,自高昌回來後,跟他們睡在一間寢室,同吃同住,一同逃出去逛妓院的同學竟然是洪武官家的第六個兒子,堂堂的泗陽郡王。趙伯銘的兩個哥哥都是光明正大的在學校里讀書,但輪到他這個六大王,卻隱了自家的姓氏身份在學校里,最後的畢業考還拿到了學級第三名。

不過今朝以前朝舊事為鑒,皇子們就算在軍學中順利畢業,也不參加畢業生的名次排行,不會去爭奪軍科進士的榮譽。趙伯銘就算有著泗陽郡王的爵位,也只能站到一邊看著另外一人,拿起了那柄屬於探花郎的嵌寶軍刀。

寧易終於收拾好自己的裝束,和陸遊來到校場。一年一度結業典禮,是關係國家的盛典。若不是天子親臨,就是太子代天子而來。

今年的一百三十名畢業生已經在校場的觀禮台前排定。一甲的三人站在最前,第二排二甲七人緊隨其後,在後面三甲、四甲也各自排出一個陣列,前後等級分明。而下級生們,則按照學級,站在校場的最後。校場中鴉雀無聲。上千人陣列儼然。

軍鼓響起,軍學的祭酒、山長還有教授們如眾星捧月,簇擁著一人走上觀禮台。中心的那人三十上下,身穿藍色軍袍,中等的身材,相貌還有幾分秀氣,就是臉色有些蒼白,正是如今洪武朝的太子殿下趙伯安。

兩年前因為一場席捲全國的大辯論,使得太子儲位不保的傳言甚囂塵上,但當趙瑜遣趙伯安代替他去南郊的圜丘天壇行祭天之禮,並將來軍學主持畢業典禮的工作也交給他後,這些無稽謠言便一下無影無蹤。

軍樂聲中,一甲、二甲的十名陸續上台接受太子授予的軍刀和師長們的訓誡。

授禮的間隙,趙伯安問著身邊的軍學祭酒,「今年一甲二甲的進士,有兩個是六哥兒的同班同學罷。」

「他們與泗陽郡王住在一間寢室有兩年。今年的前十名中,一間寢室就佔了三個,歷年來還是第一次。」

「可惜了六哥兒!」趙伯安輕嘆著,可惜了他的六弟伯銘,比起混跡在三甲四甲中老二和老四來,老六要出色許多。能在這些從天下選拔出來的軍學群英中脫穎而出,不是件容易的事。

下一個上來的是第五名的陸遊。趙伯安打量著這名英挺俊秀的青年。陸遊的詩才在京中已經小有名氣,有些詩詞甚至傳到了宮裡。也難怪他的父皇會欽點了陸遊到樞密院任職。

在太子身前,介胄在身的陸遊單膝跪倒,雙手上舉恭恭敬敬的接過趙伯安遞過來的一柄嵌著五色寶石,代表為將五德的軍刀。

陸遊站起身,握緊了軍刀。自此之後,他就正式成為一名讓天下人敬仰的軍官,為大宋征戰天下。

※※※

結束了畢業大典,趙伯安乘車而回。

上了自己的車駕,剛剛坐定,趙伯銘突然猛然咳了起來。同車而行,隨侍在太子身邊的內侍吳陸忙上前拍著趙伯安的背,關切的問道:「殿下?!沒事罷?」

「沒事!今天不知怎麼的,身子有些不爽利。」趙伯安直起腰,搖了搖頭,「今天歇歇就好。」

「那回宮後,奴婢就把今天的事全退掉。」

「今天準備要見誰?」趙伯安閉起眼睛,靠上椅背,問著。

「是延平先生李侗帶著他新收的弟子來拜見太子。」

「既然是李先生來……還是見一見好了。」趙伯安想了想,總得給他過去的輔佐官一個面子。又問道:「他的弟子姓甚名誰?」

「叫朱熹,才十八歲,但很得李參政的看重。」

「被李參政看重啊……」趙伯安的臉上露出一絲有些譏諷的笑意,「那還真是不得了呢……」

參知政事李郁,是太師陳正匯的表弟,也是程頤弟子龜山楊時的女婿,是當世理學一派的中堅人物。舊年的靖康之變中,他曾經力勸趙瑜放棄扶植傀儡,登基稱帝。有著擁立之功。所以就算他的學派迥異於朝堂上『重事功、輕經術』的主流,並且與其表兄對立,卻還是憑著舊功和能力,在洪武朝的朝堂上沉浮了二十多年,一直縱橫不倒,甚至兩次為相。

而在李郁的建議下,作為理學派的另一位主將,李侗曾經出任過太子左春坊事。這是除太子六傅和賓客、詹事以外,最高位的東宮官員,也是實際執掌東宮官吏的職位。左右春坊,相當於朝廷的中書、門下二省,是輔佐太子理事的關鍵職位——這一點有別於前朝南宋,並不是以內侍充任,而是挑選有德才的官吏來輔佐太子。

趙瑜那幾年多在外征戰,留守朝中的陳正匯那時也還沒有叛出理學門牆,推舉上來的東宮官竟然都是理學一脈。等到天下一統,趙瑜回鎮朝中,開始注意培養繼承人的時候,這才發現跟在自己兒子身邊的,都成了理學家的天下。

趙瑜用了幾年的時間,才將太子周圍的官吏一個個用陞官轉遷的名義調走,但他們給太子灌輸的道理卻是貽害無窮。趙伯安幾年前也是被害得不輕。雖然已經醒悟,也不喜這些只有道貌盎然的傢伙。但舊日的關係還在,總不能翻臉不認。何況他們的勢力並不算小,為了自身著想,到了李侗等東宮舊人面前,趙伯安總是要很恭敬的稱一聲先生。

不過趙伯安私下裡卻是對他們恨得咬牙切齒,『這些人吶,總恨不得吾與父皇父子相忌。』

他雖然過去曾有些幼稚之舉,但早已醒悟過來。做兒子的接受東宮官們的意見,私下裡向父親說的話,竟然沒兩天就在外面傳揚得到處都是。不是他身邊的人作祟。還會有誰。究其因,還不是因為一些前朝的遺老遺少對趙瑜不滿,同時也不忿如今的朝政,將他這個做太子的推到前面,逼著趙瑜改弦更張。

不過,趙伯安並不打算改變自己的形象。皇帝、太子本是一體,他的父皇單人只手奪取天下,威儀自生,朝堂諸公沒有一個不畏懼的。有了這樣的天子,就不需要一個同樣性格的太子。嚴寬相濟,才是為政之道。

就如去年刑部呈上冬至大辟(死刑)的名單,趙瑜全數勾決後,轉給東宮來複審。而趙伯安則將名單上可殺可不殺的死囚,一概留了性命,改判流放海外。

趙瑜拿著太子的復文,向宰相盧明德詢問孰是孰非。盧明德回答道:「陛下法之正,太子心之慈。兩者皆為正理,無有對錯。」

這件事傳揚出去後,太子的仁德之名便更為世人所稱讚,這就是趙伯安想要的效果。一個與洪武皇帝一模一樣殺伐果斷的太子,任誰也不能放心得下。就算他父皇趙瑜本人,怕是也會疏遠避忌,而他的兄弟、外面的朝臣,天下的百姓,也都得戰戰兢兢。所以還是學學李治,讓父皇安心,讓兄弟們安心。

自古以來都是皇帝好做,太子難為。自古以來,歷朝歷代能順順噹噹、平平安安,即位稱帝的太子,也沒有多少。隋唐就不用提了,幾個皇帝皇子殺得史書里都透著濃濃的血漬。遠的,漢惠帝有呂后扶持,也差點不保儲位,漢武帝更是直接殺了太子。近的,順王趙桓做了多少年皇儲,但要不是金人入寇。他也不一定能過過皇帝的癮。

對於皇帝來說,太子不僅僅是繼承人那麼簡單,可以說是緊逼在身後,威脅他皇位的敵人。九五之位,天下安危決於一身,萬民生死掌控於手。金口玉言,言出法隨,絕地通天的人物。任何一個坐上皇位之人,無不醉心於這個位子帶來的權勢。而有可能威脅到這種權勢之人,便是死敵。

趙伯安很清楚自己的分量。他自出生以來,就是國中朝臣和子民的重心所在。他自八歲為東海王世子,又在趙瑜登基後升為太子,迄今為止,他作為儲君已經有二十餘年。在這二十多年裡,趙瑜領軍出征時,他多次以太子身份出來監國。

遇上趙瑜,父皇是君,他趙伯安是臣。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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