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九之卷 第十三章 西路(五)

大宋洪武十九年三月廿一。壬申。

河西路肅州(酒泉)。

從地圖上看。窄長的河西走廊就像一根橫挑著西域和中土的竹製扁擔,河西四郡,武威、張掖、酒泉、敦煌就如這條扁擔上的竹節。不過在地理教科書中,卻被稱為連接關中和隴右行省的橋樑。在橋樑兩側,不是水流,而是山嶺和沙漠。每年的春天,從北方沙漠颳起的沙塵暴,就會像山洪一般爆發南下,但到了河西走廊,卻撞上了高聳的祁連山。前路被阻,沙塵暴便沖向山腳下的綠色通道。

今天春季的風沙依然如往年一般狂暴,烈風捲起的沙礫,鋪天蓋地,就像子彈一般密集。從護臉的頭巾縫隙中望出去,視野中都是一片被沙塵染出的渾黃。一支駝隊在漫天的沙塵中步履維艱的跋涉。他們的坐騎都是慣在沙漠中行走的牲畜,但駝峰上的騎手卻多是初出茅廬的少年,是第一次見識到西北荒漠的天地之威。

「史先生,還有多久能到肅州?」頭巾後的聲音很年輕,甚至還帶著幾分稚氣。聲音的主人喚著領頭的騎手,委婉的表示自己的疲累。

就算是風聲,史正志還是聽到了自己學生的聲音。他從馬上回頭,卻見緊跟在他身後方才與他說話的學生,胯下所騎的駱駝正轉過脖子張嘴想咬背上的騎手。

「小心點,別讓駱駝咬著!」史正志連忙提醒道,「這東西可不刷牙,被咬傷了,傷口會感染的!」

「俺知道了!」少年用力扯了一下韁繩,讓胯下的駱駝重新將頭對上前方。這一路上,他的這匹駱駝一直都跟他作對,一開始還噴了他一臉口水,現在又想著咬他,幾次下來,馭使駱駝的技術反而見漲。

史正志這時抬起頭來,望著沙塵瀰漫的天空。他沒想到今天剛從驛站出來沒一個時辰,沙塵暴就颳了起來。照現在這個樣子,也不可能按照計畫趕到八十里外的肅州了。

「到了前面的一個驛站就停下來罷,今天走不了了。」

史正志的話從隊列前段一下傳到了末尾,引起了一陣小聲的歡呼。史正志所說的驛站就在十餘里外的不遠處,在驛站周圍是一座小鎮,靠著一條從南方祁連山融下的雪水所匯成的河流,而維持鎮內的生計。

一個多時辰後,史正志領著自己學生,走進了名為寧河的小鎮。在鎮民好奇的目光中,找到了鎮中高高聳立的烽火台,直接走了過去。他並沒有弄錯,而是因為在河西走廊沿線,都是用烽火台代替了驛站。或者說驛站就建在烽火台下。由於此處同時兼有驛站和烽火的作用,便相當於一人兼做驛站的驛卒和烽火台烽子兩份工作。

寧河鎮的驛館與烽火台連在一起。四五丈高的烽火台旁是兩層高的驛館,根本就是一棟建築。當史正志一行牽著駱駝過來的時候,幾名驛卒正忙著在院中飼餵另外的一隊駱駝。看到又是一支駝隊過來,一名驛卒便抱怨著攔在門口,可當他一眼看到領隊的史正志胸口的軍銜時,臉色大變。銀月的標誌,在這座小鎮中幾乎沒有出現過。

見比他們高上幾十級的長官前來,駐紮在烽火台中的士兵們一下收拾起懶散的表情,立正敬禮。而聽到消息的驛站驛丞——他還兼著烽火台的烽帥和當地郵局的局長兩職——連忙從屋中跑了出來。並不是老成持重的樣子,但口齒伶俐,對著第一次相見的史正志都能滿口諛詞。不少人心中腹誹,他當個小二比當驛丞有前途。

「聽口音,老兄應是關西人罷?」史正志也是被煩得夠嗆,反問著驛丞。

驛丞一邊將史正志等一行近二十人帶進驛館的正廳,一邊回答道,「俺是秦州人氏。」

「秦州啊!……怎麼搬到寧河來的。」

「多虧了官家賜土。要不然,俺還是秦州的一名破落戶。」

今朝以洪武為名,武功之勝,數千年來無一朝能及。雖說江南這兩年因為紡織而鬧出些事來,但對於關西的百姓們來說。在洪武天子的治下,卻是幾百年來難得的快活日子。不需要再繳苛捐雜稅,也不需要在西虜來攻時扛槍上陣,更不需要為征西大軍糧食供給而千里轉運。而且他們與党項、吐蕃數百年來的恩恩怨怨,就在這十幾年中終於有了一個完美結局。

舊時宋夏邊境各州,家家戶戶都有人戰死沙場。沒有一人不與党項有著血仇,沒有一家不供奉著死於党項刀下的先人神主。前朝花了一百年沒能做到的事,洪武天子只用了三年多,就將西夏滅國,甚至一點後患都沒有留下。而且趙瑜不僅將党項人從寧夏全數清楚,還將原本被党項人竊據的漢家故土拿出一半重新分給飽受戰亂之苦的邊境漢人。就像這個驛站的驛丞和驛卒,也是被趙瑜的賜土政策所吸引,將家室搬到了這做名為寧河的小鎮。

「院子里的那些駱駝是什麼來路?」史正志再問著,為了以防萬一,多問一千遍也不為過。

「是一支地理學會派出來的探險隊。」

走進正廳,迎面而來的就是一股子濃濃的羊膻味。史正志皺了皺鼻子,只見陰暗卻高聳的正廳中有著一條長長的餐桌,餐桌兩邊坐著十來人正灌著酒水。在他們的胸口處,還有幾人別著地理學會的徽章,其中有一個明顯是胡人的傢伙,胸口上卻也有一名學會徽章。

史正志命驛丞帶著他的學生去樓上的鋪位放行禮,自己卻一屁股坐在了那名胡人的對面。很自然的打了個招呼,互相通了姓名——沙里夫。伊德利斯,出身大食,是這支探險隊的特邀成員。只費了一點口水,沒說幾句,兩人就熟悉了起來「不知伊兄,你們今次要去哪裡?」

「先是敦煌。然後去于闐!」

「走天山南麓?」史正志有些吃驚,「那是大漠啊!」

「也不一定要走大漠。只是要探探路啊!如今隴右在天山以北的一部分已經屬於大宋,而天山以南還沒有歸附,我們是為大軍先行一步。」

「大理之後就是于闐了嗎?」史正志有些感慨。比起前朝,如今的大宋領土,整整擴張了三四倍還多。十幾年來連續不斷的開疆闢土,其豐功偉績,放到歷朝歷代都是值得大書特書。

如今中原本土之外,在西北有寧夏路、河西路、青海行省、隴右行省。在北方,有九原行省和綏遠路,在東北則是遼寧路、吉林行省、遼北行省,以及樂浪路,即佔領不過數載的前高麗國,南方則是融交趾、真臘、等為一體的安南行省。而在海外的藩國封疆,還有東瀛、南洋和金洲三個藩屬大區。

但就算有了這麼多土地,但如今的官家卻好像仍不滿足。在攻下了高麗三年後,大宋國中再次響起了戰鼓聲。全軍上下厲兵秣馬,下一個目標就是大宋周圍最後一個獨立的國家——大理。當年太祖皇帝曾以玉斧劃大渡河為界,用燭影斧聲中的重要角色將大宋的西南邊疆定了下來。

其實史正志很清楚,大宋需要得最迫切的不是土地,而是人口。當年從高麗得到的三百萬奴工,對於整個大宋對勞力的渴求來說,完全是杯水車薪。雖然天下太平之後,人口數量飛速的增長。但不過舉國上下到現在仍不過一億五六千萬——這還是趙瑜免除丁稅後,隱戶出現的緣故——要想補足勞動力上的缺口還是有些困難。所以趙瑜不斷選擇開戰,只為擄掠人口。

正廳突然喧鬧了起來,一群少年從驛館二樓的樓梯上走了下來。他們脫掉了身上的斗篷,露出下面的軍袍,每一個都很年輕,沒有一人超過二十歲。

「是出來進行行軍演習的?」伊德利斯問道。

「算是罷!差不多。」史正志用著模稜兩可的語氣回答。

伊德利斯笑了笑:「帶著一群小鴨子出來,可真是不方便啊!」

『小鴨子?!』

史正志被逗得一笑。回頭看了看他的學員們。十幾人剛剛進了大廳,現在卻又散了,好些人在烽火台中上上下下的好奇打量著,根本還沒明白及時休息的重要性。的確。雖然他帶的這一隊小子,未來必然是大宋軍隊的中堅,但現在他們確是嫩得連身上的黃毛都沒褪去。

一隊學員終於結束了對烽火台的參觀,再一次回到了大廳中,找著長桌上的空位,與地理學會的探險隊面對面的坐了下來,等著待會兒開飯。幾個少年剛剛坐定,就看見探險隊中的一人鼻樑高挺,眼窩下陷,看上去不似漢兒。

「怎麼還有個夷人?!」

「大概是高昌、回鶻的遺民罷?做嚮導的。」

十幾個少年交頭接耳著,不時偷眼去望著伊德利斯。對這一支去探索天山南麓的隊伍中有著一個夷人,都大感興趣。一個才十五六歲的少年也在皺著眉死盯著伊德利斯,毫不掩飾自己的視線。坐在他旁邊的同學推了少年一下,「寧鍾,你怎麼了?沒看過夷人,被嚇到了?」

寧鍾皺著眉頭盯著伊德利斯:「俺好像認識他!」

「哪裡認識的?!」

「在俺李世伯的家裡。」

「地理學會的那個推薦你上軍學的世伯?」

寧鐘的同學都聽他說起過他的推薦人,一個走遍東北河山,繪製了混同江流域詳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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