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九之卷 第十一章 白山黑水(四)

大宋洪武十四年六月廿一。己巳。

吉林行省桓州(今吉林集安)。

寧易站在田壟之上。望著一望無垠的綠色田野,臉上有著心滿意足的微笑。今年的春天雨水豐足,寧家的八頃水田中稻禾長勢喜人,而寧易所在的村屯,十幾戶人家所擁有的田地,也都是豐收在望的景象。農家最看重的就是收成,再過兩月,又將迎來一個豐年。這在寧易幼時怎麼也不敢想的富足生活,讓他不禁喜笑顏開。

在三伏天中,寧易身上還披著一件略顯厚實的布袍。夏日的東北,有著讓無數南方人羨慕不已的清涼。長白山頭終年積雪不化,從山上流下的溪水寒冷如冰,匯聚了無數雪水的鴨淥江波濤洶湧。而緊靠著江邊,桓州的空氣中也便帶著絲絲水意。

幾名額頭上烙著烙印的奴工就站在寧易的身後,除了插秧、收割,其他時候,田間的瑣事都是他們來完成。單單寧易一家就蓄養著十一名男女奴工,而村中的奴戶則超過百人。他們都是被從遙遠的西北擄來,賣到了萬里外的吉林。雖然於途受盡屈辱,但現在有吃有穿,受到的虐待也不多。卻也沒有多少人起著逃跑的念頭。就算有這樣的心思,也多會因為人生地不熟而膽怯遲疑,逃出去也找不到回家的去路——異地為奴的策略,從衢山時代一直延續至今,而效果依舊出色。

「小心照料,不要疏忽了!今年若是收成好,各自都有賞。但若是哪個不勤快,俺也不會輕饒!」三十齣頭的寧易,已經做了十幾年的屯長,上唇留著短須,看起來頗有幾分威嚴。

幾個奴工唯唯諾諾。作為偏遠之地的軍屯村寨,鴨淥江邊的這個村子多有馬賊和猛獸來襲,而屯長寧易帶著村中的十幾戶人家,將虎皮熊皮剝了幾十張下來,拿馬賊的首級去州中換賞金的次數幾近百次。這麼些年,寧屯長的一桿火槍在桓州也是出了名的犀利。莫說在寧易家中做牛做馬的奴工們,就連村裡其他人家所使喚的奴工,也都視寧易如虎狼,不敢有半分不敬。

「好威風啊!」就在眾人的身後不遠處,突然傳來一個帶著幾分戲謔的聲音。

寧易皺著眉頭循聲望去,只見十幾步外,不知何時竟然多了一人一馬。看清此人的相貌,寧易的神色一下轉作驚喜:「十四哥!?」

「可不正是我!」李乾大笑著翻身下馬,大力拍著寧易的肩膀,「易兄弟,久違了!」

早在十幾年前,兩人都參加了剿滅金國的最後一戰。在這之後。寧易選擇了退役,與十幾個同時退役士兵們一起,在吉林行省用軍功換來了大片的土地進行屯墾,實現了多年來的願望。而想做史官的李乾,卻陰差陽錯的進了職方司,十幾年來走遍了塞外的山山水水,成了職方司中首屈一指的東北地區山川地理方面的專家——皇宋地理學會的會員中有許多是喜歡遊山玩水的閑人,但還有許多是隸屬職方司的成員,李乾便是其中之一。

既然都是在生活工作在東北,兩人的友情也便沒有丟下。每隔兩三年,李乾就會抽空拜訪一次寧易。同時平日里,兩人也會互寄郵件,一點郵費的支出,在身家豐厚的兩人眼裡卻也算不了什麼。

時隔兩年,兩人再次見面,驚喜是免不了的。一番噓寒問暖之後,寧易讓一個奴工先跑回家報信,便丟下了農事,拉起李乾便往家去。

李乾被寧易拉著往村中走去。他兩年前來桓州的時候,路邊剛種下的兩排白楊樹才一人多高,但到了如今。已經有三五丈高,碗口粗細。茂密的樹冠兩邊夾持,用樹蔭覆蓋了通向村屯的道路。

『時間過得還真快!』李乾感慨著。

大宋軍屯村寨的內部式樣一般是從一個模子倒出,不過外圍的防禦體系卻是因地制宜。而寧易擔任屯長的這個村寨則格外堅固。只擁有十幾戶人家的村子外圍卻有著高牆深壘,四角甚至還有凸出去的稜台,都是這些年的農歇時,由寧易帶領全村老小一步步修葺起來。這樣的防禦體系,不拖著大炮來攻,少於千人的隊伍就別想在十天半個月內打下來。

而寧家的宅院,便位於村寨的大門內。前後三進的院落,在南方就算普通點的鄉紳富戶也難修起。但在只會嫌地多的東北,卻是村中每一家都能擁有。

「十四伯來了!」

兩人一進門,得到消息的寧易渾家便迎了上來。那是名典型的農家女子,粗手大腳,容色不算出眾,曬得黝黑的臉上還有兩團農家紅。但體型卻是個能生養的。她是與寧易一起來此駐屯的一名士兵的妹妹,娘家也就住在這做鴨淥江邊的小村中——如寧易這般遷居到東北屯墾的前軍人,多半結了親家,村中十幾戶、幾十戶都用血緣連起,合力對付外敵。

寧易的渾家迎上來時,李乾就看到她背後的一名女奴懷裡還抱著一個嬰兒,從裹著的襁褓質地上看,應是寧家嫡出。

「又添了一個?!小子還是閨女?好福氣啊!」李乾笑著向身上摸了摸,便掏出一個四時慶喜的長生金牌來。他也是老江湖,當然知道有備無患的道理。

寧易渾家福了一福,為自己的女兒謝了,轉身便催著下人們置辦酒席。

「怎麼不見你家兩個小子?」李乾在院中左右望望,「我這個做世伯的,還給他們帶了不少好東西呢!」

寧易的笑容有些僵了。聲音也低啞起來:「……老大去年得病死了,醫生沒來得及過來……不過小二子倒壯實得很,只是還沒下學。」

李乾也愣了半晌,最後嘆了口氣,拍了拍寧易的背,一切盡在不言中。就算當世醫術比起早年已經強出許多,連痘瘡也逐漸在大宋消失,但幼兒夭折卻依然難免。莫說寧易,李乾家裡也是夭折過幾個孩兒,就連天家的兒女也有許多長不到成年。

兩人謙讓著在院落一角樹蔭下的一張石桌旁坐下。剛剛坐定,喝了一口涼茶,寧易便問道:「十四哥,官家是不是要向高麗開戰了?!」

「……你們這兒也聽說了?」李乾用反問回答。

「這邊早傳遍了!俺又不是聾子,怎會不知道!」寧易追問著,「十四哥,你今次來應是為了大軍探路罷?」

「說是這麼說!」李乾搖頭嗤笑,「但現在連出哪裡的兵都沒定下來,說什麼開戰還是太早!我現在也是白做工。若非如此,也沒時間到你這兒繞一趟。」

「怎麼會?!不是說是遼東和山東的軍隊嗎?一個陸路南下,一個渡海進攻。」

「駐紮在登州的宣翼四軍和旅順的龍騎二軍的軍團長為了爭一個出陣的位置,在官家眼前吵翻了天,差點要火併起來。」

寧易聽得目瞪口呆,在官家面前吵架。這膽子也真夠大的,「那最後怎麼樣了?」

「還能怎麼樣!?君前失儀,都給勒令回家停職反省。今次一仗輪不到他們兩軍出馬了。」

「那究竟會從哪裡調兵?直隸,還是淮海?」

「不是說還沒定下來嘛!」李乾搖著頭,又道,「不過海軍倒想自家獨吞戰功。趁宣翼和龍騎兩敗俱傷,他們遞上去的方案是調動東海的第二艦隊和北洋的第一艦隊進行南北夾擊。不過海軍這麼貪,卻惹翻了陸軍,內部也不鬧了,一致對外。現在陸海兩家應該在陛前打著筆墨官司……」

「唉……」寧易嘆了口氣,「以前也沒這麼多事啊!」

「誰叫現在陸海分家了!爭錢、爭兵、爭功勞。就沒一樣不爭。就如潤州的海軍陸戰營和驍騎二營兩家,如今就跟仇人似的,兩營將校見面,甚至連話也不搭一句。到了球場上,兩方的球員都是往重里下手。我前幾天從潤州乘軍艦出海,還看到兩個營的兵在酒店裡打群架!也不知道憲兵隊會怎麼處置!」

自從三年前,趙文、趙武和陳伍三位大將軍卸下職位,去自己的封地之國就藩。趙瑜就把軍部劃分成陸軍和海軍兩個系統。左樞密使掌陸軍軍政,右樞密使掌海軍軍政。兩人之下的左右副樞密使則分別兼任陸軍總參謀長和海軍總參謀長,執掌軍令。由於要爭奪軍功和預算,陸海兩軍就成了冤家對頭。

雖然陸軍和海軍中,有不少將領之間都有著老交情,甚至還多有姻親關係,但今次要攻打高麗,兩家為了爭奪一個出兵的名額,過往的交情都拋到了九霄雲外。讓外人看了想嘆氣。

「光靠海軍應該打不下高麗罷?」寧易問道。

「海軍自有陸戰軍隊,四大艦隊中,哪家沒有一個五千人的陸戰營?而陸軍也有船隻,幾條內河水師現在都歸陸軍了。不論哪家,都有單獨出兵的實力。但官家是不可能讓一家獨吞戰功的,肯定是各自分上一份。」李乾嘆著氣,「如果陸樞相這等在陸軍、海軍都有舊屬的老將出馬,也許還能鎮住這幫子驕兵悍將。但要是今次領兵的主帥換了岳安北、丁平東出來,恐怕還是差上一點。」

「希望開戰後,他們不要互相拖後腿!」

「真要打起來,也不會再鬧什麼彆扭,官家眼裡可揉不得沙子。」李乾笑說了一句,轉過話題,問道,「易兄弟,高麗那邊最近有什麼動靜?」

寧易搖了搖頭:「這小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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