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九之卷 第四章 西路(一)

洪武五年三月十一。癸丑。

鳳翔府湄縣。

斜谷船場。

一大清早。天光尚未放亮,船場之內便響起了刺耳的鋸木聲。偌大的船場,鋸、刨之聲從無一日停歇。尤其剛剛建起的那具用水力驅動的鋸床,切割起木料來極為快捷,合抱粗的巨木三兩下就解成了合用的木板,但發出的聲音甚至讓百步外船匠村坊里養的雞犬都死了大半。

「吵死了!一大早就這麼吵,這日子怎麼過?!」劉海捂著耳朵,有些氣急敗壞。他在斜谷船場待了才一天,便後悔起來當初的決定。他本想著找個輕鬆的職位混口飯吃,卻沒想到他挑的驗收船隻的職司,卻這般讓人難熬。

「被派駐在船坊中,雖然的確是不要每天起來操練,但是就得忍受天天有魔音貫耳啊!」一個老副尉拍了拍劉海並不寬厚的肩膀,笑得看不見了眼睛:「多謝劉兄弟你啊,俺在這船場等了一年多,終於等到你來替換俺了。一年到頭,船隻不停的下水,要一艘艘的查驗,辛苦得很吶!」

位於渭水之濱的鳳翔斜谷船場,是大宋北方最大的內河船場。自宋初以來,每年造船數量均為天下十一座官營船場之冠。定額都是在六百艘以上。直至衢山船場建立之後,這項桂冠才告旁落。不過斜谷船場所打造的船隻,最大也只是五六百料的輕型船隻,皆是在黃河水系中使用。若論料數總量,甚至比不上衢山船坊一個月的水平。可是打造的船隻畢竟數目繁多,平均一天兩艘,要想按規定細細檢驗,一天下來少說也要五六個時辰。

劉海臉色變得灰敗起來。

老副尉看著也不取笑了,安慰他道:「也就這兩年比較忙,過些日子也就好了。黃河上也用不了太多的船隻,我們現在打造的船隻質量比舊時好了許多,不會一年不到就損壞。還有……有消息說再過兩年,斜谷船場會被遷到長安府去,那時你也就輕鬆了。」

劉海搖頭表示不信,「斜谷可以直接用上秦嶺的木材,若是真的將船坊搬到了長安府,單是木料轉運就要多出幾百里的路程,還有人員、地皮和廠房、住宅,那一點不是件難事。遷移工坊位址要顧及到方方面面,也不比遷都容易啊!」

就在兩年前,趙瑜終於向天下公布了將都城從東京遷到北京的決定。儘管此前已經有風聲透露出來,但仍引起了一場軒然大波。雖然北京順天府尚在建設當中,真正要完成所有的預定規劃,至少需要十五年的時間,可趙瑜卻已經帶著他的朝堂遷了過去。他可不想重蹈趙匡胤的覆轍。趙匡胤曾有遷都洛陽的打算,但就是因為在開封住的太久,被群臣所反對而作罷。

「……而且還有工匠。他們願意去物價騰貴的長安府去生活嗎?」

老副尉笑道:「他們去哪邊都無所謂。船匠們現在哪個家底會少,長安府的生活雖然消耗大,他們也不是住不起。」

劉海不禁點了點頭,不僅僅是工匠,他一路西來,看到的關中百姓都是豐衣足食的模樣。如今的洪武天子武功赫赫,治理國家也是一等一的明君——也許與道君皇帝比起來,只要不是隋煬帝那般的水準,任誰都可以當明君了——但就算是對上漢之文景,趙瑜不遑多讓。

如今大宋天下,沒有苛捐,沒有雜稅。稅賦皆有田畝而出,農民的生活自然好了許多。在洪武朝治下,不用交稅,苛捐雜賦幾乎沒有,關西的百姓,對讓他們多遭了一年苦的建炎朝廷怨恨甚深。而舊年為了抵抗西虜,關西百姓要結忠義社、弓箭社,每年死於戰事的鄉兵以千記。而如今洪武朝,卻極少動用鄉兵,光憑駐屯在關西的十萬大軍便已經震懾得西虜不敢有任何動作。

老副尉嘆著:「有如今洪武天子在。這日子就一天天的好起來。聽報紙上說,今年就要攻打西虜。等西虜一滅,關中也就再無任何可以憂心的了。真的是天下太平了。」

「是啊!真的是最後一戰了!」

經過幾年的發展和朝堂的支持,皇宋新聞已是深入千家萬戶,各地現在都有皇宋新聞社的分社,在每一期的皇宋新聞之外配以一刊當地的新聞,以迎合地方民意。除此之外,各地的新聞分社也有所謂的內參,可以直接呈倒天子案頭。地方的官吏都將分社的記者們,視之為漢之繡衣使者,今之走馬承受,行的是御史之職。是喉舌,更是耳目!

皇宋新聞上的文章,就是未來的戰略方向,現在就算是關中小兒,在半年多的新聞轟炸之下,也知道今年就是徹底解決關西百姓近兩百年來的夢魘的時候了。

今年定要滅亡西夏!

※※※

長安。

陝西鎮撫司衙門。

成立於洪武二年的陝西鎮撫司,在去年遼海鎮撫司被撤銷之後,是如今大宋僅存的三大鎮撫司之一。其下統管舊日的秦鳳、永興諸路,直面西虜党項的兵鋒。而鎮撫司衙門便位於關西中心的長安府,舊時曾被趙構的建炎小朝廷的樞密院用來作為官邸。西線戰事的軍令皆由此處發出,是如今大宋西陲軍事的重中之重。

整個衙門由前後五進院落組成,屋舍多達百餘,其中的核心部位,便是第四進中掛著白虎節堂的牌匾的軍議廳。實際上在歸屬新朝後,這座大廳就應該改掛上軍議廳的匾額,但白虎節堂這麼響亮的名字卻更為現任主人所喜。

此廳即是官衙核心,其中多有機密,自然也就禁衛森嚴。就算在舊朝,誤闖節堂的下場怎麼也少不了一個處分。而如今,在鎮撫司中行走的將校亦是無事不得隨意出入。不過今天,平常日子中都是空空蕩蕩的大廳內,卻多了兩個人。

站在軍議廳中的兩人都很年輕,一個二十齣頭,一個才十七八歲。年長一點的,姓姚名飛男,字翼卿,小一點剛滿十八歲,叫史正志,卻還沒有到起表字的年齡。看他們兩人軍袍之上,勛表只有少少的兩排,而軍銜也僅是士官。不過兩人都是一派氣宇軒昂,挺胸收腹,精氣神都是十足十的模樣。

他倆腳下有兩支掃帚平躺,窗戶下方也有兩個放著抹布的水盆。他們本是犯了過,被罰來軍議廳中打掃,可一看到橫放在廳內的一張橫有兩丈、寬一丈二三的巨型沙盤後,便忍不住丟下手上的工作,湊起來指點江山。

兩人低頭看著廳中沙盤。這座巨型沙盤並不是標記著陝西的地形,而是以西夏國為藍本。西夏幅員千里,其國向西一直延伸到玉門關。不過西夏的重心仍在東面。人口和城寨集中的西夏東半部的山川地貌、城池寨堡就盡在這幅沙盤上展露無遺。綠色起伏的是山巒。黃色平坦的是沙漠,單單這兩種地貌就佔據了沙盤的近半。西夏國的核心地帶,賀蘭山下、黃河兩岸的興慶府、西平府一帶,便被沙漠和山巒從四面護翼起來。

姚飛男搓著只有一層絨須的下巴,眯起眼睛,裝出一副將軍的口吻道:「若論軍力,党項人並不足為慮。唯一的會給我們添麻煩的,也就只有後勤轉運了。」

「姚帥說得正是!」史正志聲音低沉,也是模仿著高級參謀的模樣,「三年前,我朝攻打金虜。平定關東。在南有渤海,在北有遼河。通過水路,從江南而來的糧食物資能直上瀋陽——當然,必須在天津或是旅順換船——一年中只要不上凍,大約有半年時間,可以用水路來運送糧草。且關東是數千里的平原,車馬轉運也很方便。但西國不同,有橫山阻隔,有大漠間道,對我軍來說,最大的挑戰就是崎嶇的道路了。」

「但再大的困難也是非戰不可!」姚飛男砰的一聲,拍在沙盤邊框上,「官家已經將西虜竊取之地定名為寧夏路。新的地圖已經刻版,若是今年拿不下來,朝廷的體面可就保全不了了。主辱臣死,吾等如何能讓天子受如此羞辱。」

「如果只是地圖還好,報紙上可吹得更凶!」史正志搖著頭,將老成持重的參謀官扮得十足十,「樞密院太過性急了一點。兵事貴在隱秘,如今卻是大張旗鼓,三軍尚未出動,西虜便已知面臨戰事,做好了準備。日後大舉進攻,便要一個城寨、一個城寨的去硬打,損耗太大!」

「不然!」姚飛男立刻反駁:「如今我強而敵弱,正是要大舉動員,以堂堂之兵臨堂堂之陣,逼得西虜不得不應戰。從來只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的道理。西虜人口、財富都是遠少於我朝,他們根本消耗不起。若是西虜的數十萬大軍因一番宣傳而調到邊寨來戍邊,也許只要三兩個月,他們說不定就要斷糧了。」

姚史兩人開始時還是半開玩笑的模樣,但嬉鬧了幾句後,卻都變得正經起來,進入了狀態。這樣的討論,他們在士官學校時有過多次經歷。雖然士官學校以培養低層指揮官為主,主要的訓練科目都是針對排和都一級的指揮。但為了給其中的優秀人才打下未來指揮大軍的基礎。還是有著一定程度的戰略和戰術課程要學習。

「別忘了,党項人還有堅壁清野的手段。」史正志提醒道。

「這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做法,根本不可能持續太久!」

「只要党項人能將我軍引進去,將後路糧道暴露出來也就夠了。橫山蕃部如今雖僅剩殘兵,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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