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九之卷 第四十五章 決勝(下)

洪武二年正月十一。辛巳。

太原。

不知為何。在今年冬天,河東北方一帶——也即是太原附近——沒有下一場雪。當數尺深的積雪籠罩了關中平原的時候,枯黃色的色調卻覆蓋了太原周圍。遠方的崇山峻岭,也多是土黃的底色上有幾點疤瘌一般的綠蔭,生機渺渺的山巒透著一股蕭瑟的寒意,而山巒之下的太原城,卻匯聚著從無數戰士們身上湧出來的、濃烈得幾乎要凝固起來的殺氣。

數萬大軍此時已將太原城團團圍定。近百門野戰炮圍繞著城池構築了一道難以逾越的火力線。城牆上的碎石橫飛,守軍被密如雨下的炮彈打得抬不起頭來。原本在城頭上,完顏銀術可還放置了十餘門火炮,希望靠著這些有著將軍稱號的神兵利器來拖延一點時間。但城外的火炮陣地上僅僅四次齊射,便把金軍最後的一點依仗、唯一能排得上用場的守城兵器,都打得無法再發話。

對手失去了所有的反擊能力,大宋的炮兵們便更加輕鬆,一門門火炮將城牆上冒出頭來的戰具逐個點名,從狼牙拍到檑木,從堆起的磚石到冒著煙的油鍋,都被圍城的炮兵轟得粉碎。守城的金國士兵唯一能做的,就是躲在城牆背後,捂起耳朵、獃滯的抬頭望著一枚枚越過他們頭頂飛入城中的炮彈,等著城外的宋軍最後來攻城。至少南朝軍隊在攻城的時候,他們的那些個令人肝膽俱裂的武器應該不會再射擊的。

陸賈的將旗就在太原城的正東面高高豎起。這代表著他作為主帥正統一指揮著攻打太原城的戰鬥。作為鎮西將軍,陸賈的軍銜是太原城下最高的一個。依照洪武朝通行的軍事條例,當幾支互不統屬的部隊出現在同一個戰場上時,除非樞密院下文特別指定,否則軍銜最高的將領,將自動獲得全軍的指揮權。

這一點,與舊朝的慣例完全不同。自大宋立國的一百六七十年來,朝中因五代之鑒,對武將們嚴防死守。武將們也都被整治得循規蹈矩,幾支沒有隸屬關係的部隊同時匯聚在一個戰場上時,若是朝中沒有指定指揮官,各支隊伍就會自行其是,最多將領們會聚在一起商討一下策略。但這樣的商討沒有任何約束力,一個有著節度使階官的二品大將,也無法強行指派一個從六品的進武校尉按自己的意志行事。而且也沒有哪個將領敢將不屬於自己麾下的隊伍隨意調遣,而且就算他們的調派,只要不合意,低位的將領也完全可以理直氣壯的不加理會。

在舊朝君臣們看來,這樣雖然會引起許多軍事上的失誤和遺憾,但總比一個武將籍此獲得一支讓他掀起叛亂的軍隊要強。一場戰事的勝利與否,不會影響國家的存亡,但一個制度的錯誤,卻遲早會讓大宋陷入晚唐五代時的亂局。

不過趙瑜的洪武朝卻根本不需要擔心武將叛亂的問題,一個分封就讓所有武將的野心給疏導了出去。明明很容易就能坐上開國之主的位子,誰會冒著殺頭的風險,去博那個千萬分之一的機會。堵不如疏的道理,人人都懂。但也只有控制了海外大片領地的趙瑜才有資格這樣去做。有分封制在,根本不用去扯武將們的後腿,勝利才是趙瑜所需要的。陸賈便因此順利的拿到了指揮權,在他的指派下,宣翼、野戰,總計六個野戰營,展開了對太原城最後的圍攻。

太原城下殺得熱火朝天,而就在太原城西四五里外一處矮丘上的灌木叢中,卻有兩名不屬於交戰任何一方的外人,正趴在樹枝之中,向戰場上觀望著。他們隱蔽得很好,從外面稍遠一點根本看不到兩人的身影,只能看見一叢有一塊隱隱約約的黑影。如果換個角度,也許還能看到有什麼東西在樹叢閃閃發亮。若是湊近了看過去,那竟是一片玻璃鏡片在反射著陽光。單筒的望遠鏡貼在眼前,卻也不知他們是從哪裡弄來的。

潛伏在灌木叢中的兩人都是二十前後的年紀,相貌有幾分相似,看起來像是兄弟,不過他們卻是叔侄倆,都姓折,是西軍將門折家的嫡脈。大一點的是如今折家家主折可求的兒子折彥野。而小一點的則是折可求的弟弟折可通——侄兒年紀還在叔叔之上。

折家是世代將門,在河東路的西北角,也即是雲中地區的麟州、府州和豐州勢力極大。早在五代末年,折家便割據了雲中三州,當大宋建立,折家當先歸附,被許為世鎮府州。百餘年來,雲中折家北抗契丹,西鎮党項,為大宋立下了汗馬功勞。其名號並不在種、姚二家之下。而從折可求上溯五代,還有一個更加有名的人物。那位嫁給了宋初名將楊業楊無敵,也即是後世楊家將中的佘賽花佘老太君其實便是姓折。不過以訛傳訛,折老太君變成了佘老太君,還多了個佘賽花的名字。

不過如今的折家就如種家一樣沒落了下去,早年一肩挑起折家榮光的將種折可適已經老病卧床,折可大也已病死數載,至於現在的家主折可求,則在去年年初援救和收復太原的兩場戰役中損兵折將,麟府軍的威名已經女真人狠狠的踩在了腳底下。

如今西軍將門,也就擁立趙構的姚家還有點聲勢。就在半個月前,折家收到了從西京京兆府傳來的旨意,命他們即刻出兵,覷機直搗攻打太原城的逆賊軍隊的背後,如果能幫著解圍的話,已經約定好女真人會將太原城交還回來。但這關係到折家的存亡,名義上臣服建炎天子沒有什麼關係,但攻打洪武皇帝的軍隊卻是天下沒有多少人敢作的事了。而且助金為虐的罪名傳揚出去,也是折家所承受不起的。折可求拿不定主意,究竟要不要服從這道詔書。卻還需要觀察一下。

折彥野和折可通只在太原城外看了兩眼,就已經不打算服從關西天子的亂命了。在城池的攻防戰中,女真人的劣勢表露無遺。一切守城器具竟然全都堆上城頭,而守軍也不出城半步,上城而不下城,這樣一道城牆又能起多少用?

「這叫守得什麼城!?」折可通對金人的防守水平嗤之以鼻:「背城而守才是正理!換作是俺,一百個太原城也攻下了。」

「等十九叔你在野戰中能打得過女真鐵騎再說罷!」折彥野說得毫不客氣,「你有那本事逼著完顏銀術可守城嗎?」

折可通嘖了嘖嘴,扭過臉去不說話了。野戰擊敗女真鐵騎?而且還是完顏銀術可統領的軍隊。他臉皮再厚也不敢這樣吹噓。

就在一年前,完顏銀術可接連殺敗援救太原城各支隊伍,還在離此不遠處的殺熊嶺,陣斬了小種相公這樣的名將。連續在完顏銀術可手上敗了兩陣,戰死的兒郎近萬人,折家上下對完顏銀術可可是恨之入骨,也畏之入骨。但就是這名讓折彥野的父親折可求睡不好覺的金國宗室大將,卻被同樣兵力的逆賊大軍壓在城中動彈不得。

猛烈的炮火將城頭上如鋸齒一般的雉堞,打得支離破碎。看著一塊塊土石牆體從城牆上轟然崩落,折彥野打了個寒戰,心中也是發毛。以完顏銀術可的軍力和才能,還有女真鐵騎的戰鬥力,卻被一群步兵壓著打,這在他親眼看到之前,是怎麼也不敢相信的。逆賊的主力如今只在外圍修築營寨。真正進逼到城下攻城的軍隊才數千人,按他們的編製,也許才兩個營。而據折彥野所知,太原城中的守軍至少有四萬人之多,其中女真騎兵少說也有兩萬以上。

差距實在太大了,女真人甚至沒有反擊的膽略。而攻城的軍隊利用火炮就輕而易舉地就壓制了城頭上的火力。一枚枚炮彈落向了太原城牆,城頭上甚至沒有一個守城士兵能探出頭來。敵樓、望樓、還有林立的旗幟,都成了炮火的目標。

烈火和硝煙之中,沒人注意潛藏在戰場外圍的兩名旁觀者。以太原城的範圍,區區四五萬人也不可能真的將太原城外圍的每一寸土地都封鎖。陸賈的命令也僅僅是讓宣翼軍和野戰軍在幾座城門外紮下營盤,將城中守軍出城的通道給堵死。不過兩軍在太原城南的榆次縣會師後。才剛剛趕到太原城下不到一天,營壘的建設還沒完工,防線上還有許多疏漏的地方。

「女真人再不走就沒機會了。」折可通對戰局有著自己判斷,女真已經沒有獲勝的可能,就算折家奉旨來支援也救不了他們。現在銀術可只有逃走一途。否則一旦攻城一方將營壘築城,一道封鎖線就會將太原城牢牢的困死,銀術可就別想再跑掉了。

「完顏銀術可應該是要等到晚上。」折彥野抬頭看了看天色,日頭向西偏了過去,已經是未時末,「還有一個多時辰就要天黑,到那時,四門外的營地也只是草創,城中的幾萬大軍同時從四門湧出,銀術可順利逃走的機會當在七成以上。」

「就算是要抓衝出來的四萬頭豬,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何況是四萬女真鐵騎。」折可通的聲音中有些幸災樂禍的成分,逆賊們在戰場上的表現實在太輝煌了,讓他心中忍不住有些妒忌,立場也不禁向女真人那邊傾斜了許多。

「哪有四萬!」折彥野更正道,「就兩萬女真兵,其餘都是投靠的漢軍。」

「那銀術可不久更容易跑得掉了嗎?」折可通出身世代將門,自幼熟讀兵法,古往今來的戰例不知看了多少,眼珠子一轉就想到了許多斷尾求生的手段。「有了兩萬棄子,再跑不掉,完顏銀術可就白在戰場上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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