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九之卷 第三十八章 戰線(中)

楊崇容色沉靜,心如古井不波。耳邊震天動地的喊殺。眼前巨浪滔滔的騎陣,都不能讓他的心志動搖半分。不論是他,還是王貴,面對數十倍與己的敵軍,心中仍都是十分的從容。潤州城的城防,是他們兩人親自參與布置,對於防線的堅固,他們有著最充分的自信。所以他們能看著女真人在眼前設置炮兵陣地,所以楊崇能站在羊馬牆後看著女真鐵騎的滔滔洪流向他湧來。

城牆前的羊馬牆緊靠在壕河之後。雖然冬季壕河凍得如石頭一般堅硬,可以踏冰而過,但修在壕河岸上的羊馬牆高有六尺,加上冰面與堤岸的差距,外側的高程其實已經接近一丈。而羊馬牆後,卻有供防守士兵踩踏的台階。站在一尺半高,三尺寬的台階平面上,一人高的羊馬牆頓時變成了四尺半的胸牆。守軍士兵居高臨下,槍彈密集如雨,將奔來的敵軍一個個打翻在地,女真鐵騎的長列頓時稀疏起來。

隨著女真鐵騎的接近,炮手們也做好了準備,二十餘門子母快炮一字排開。黝黑的炮管從羊馬牆中的炮窗中探出,黑洞洞的炮口正對著前方。這些子母快炮屬於步兵炮,比起架在炮台中的城防炮要輕巧得多。而且是後膛裝填,發射速度極快。

陳力正是子母快炮炮組中的一名裝填手。他的耳中被槍炮聲和喊殺聲所充斥。不得不偏頭側起耳朵,去聆聽炮長發出的命令。在城上的炮台中,服侍一門城防炮的炮組人數多達十餘人,而子母快炮的炮組則只是由五人組成,一個兼任觀瞄手的炮長,兩名裝填手和兩名炮手。

在鎮戍軍的編製中,一個五百人的指揮會配置兩個步兵炮排,一排三隊,一個步兵炮隊便由兩門快炮組成,兩名炮長同時兼任了隊正和隊副。總計裝備十二門子母快炮。隨楊崇下城防守的兩個指揮,整整二十四門快炮。

陳力所在地炮組有條不紊的行動著。炮長下達命令,炮手打理火炮,陳力和另一裝填手則各自對付一個彈藥箱。從腰側抽出一根撬棍,將尖端插入縫隙中,三下五除二的便將長釘釘死的彈藥箱撬開。

板條釘成的彈藥箱中,橫三縱二排著六枚炮彈,或者叫子炮。炮彈呈長圓筒狀,由熟鐵製成,沉甸甸的近十斤重。不過被身強體壯的陳力拿在手中,卻輕巧的如拈著一根繡花針。

炮彈的前端蒙著一層厚厚的紙,作為封口。炮彈內部分作兩層,前一層是滿滿的裝了一百二十枚鉛丸,縫隙中用油泥固定住,後一層則是裝填了顆粒火藥。一根引線從炮彈一側的突起上引出。而炮身上也有缺口,以便讓引線拉出。

炮長正站在一邊的台階上向外張望著,他需要針對敵人的動向,對炮口的方向作出調整。兩名炮手打開了後膛的炮閂,他們已經清理完炮膛內部,做好了準備。陳力拿著炮彈過來,手一抬,熟練的將炮彈推入光滑的炮膛中,提著引線穿過缺口,炮手便將炮閂闔上卡緊。

開火前的準備完畢,炮長站在台階上向後擺了擺手,他根本不需要做任何調整。前方的來敵幾乎是自殺性的攻擊,完全是毫不遮掩的向城頭下衝來。正對著前方的炮口,女真鐵騎的前鋒已經衝到了濠河外側,原本攔在濠河更外圍的一圈鹿角早被先前的一陣炮擊擊毀大半,女真騎兵們得以順利的踏上冰結的河面。奔勢隨之稍緩,緊跟在前鋒之後,中軍大隊也進入了霰彈快炮的百步最佳射程中。陳力左右看了看,步兵們正將火槍架在牆頭上瞄準女真騎兵的身影,而鄰近的兩個炮組也都做好了開火準備。

「開火!」炮長這時一聲大吼。炮手手中的火炬點燃了引線,火星順著引線竄入炮膛。轟的一聲悶響,炮身向後猛地一跳,一縷青煙便從炮口和炮閂的縫隙中冉冉冒出。

踮起腳,向著牆外張望,陳力心中痒痒的,第一次上陣就是如此大的陣勢。讓聽慣了老兵們吹噓的他,忍不住想看一看女真鐵騎到底長得是一副什麼模樣,他的戰果又是如何。

隨著陳力所在的炮組率先打響了開火的信號,羊馬牆後,一門門子母快炮開始接連奏響死亡的樂章。如果用雨水做比,方才的火槍射擊僅僅是春日清明時的和風細雨,而現在快炮連射,則是夏日汛期時,讓山洪暴發,讓河水暴漲的傾盆如注。

一抹抹鉛雲覆蓋了戰場,一枚枚急速的霰彈擊碎了女真鐵騎的衝擊。一名騎兵拎著炸藥包的系帶,試圖投擲到羊馬牆下——只要炸藥包在牆下堆起,一支火箭或是一枚炮彈就能將阻擋大軍前進的障礙一下掃清。

但他的運氣顯然已經用盡,在他將炸藥包擲出之前,一枚熾熱的彈丸恰好穿入充填了六斤多火藥的包裹中。一團原地炸開的火焰吞沒了騎兵,爆風將周圍的幾名騎兵捲入,硝煙散盡,倒在原地的只剩戰馬的殘骸,和兩條仍踩在馬鐙中的人腿,上身的部分已經化成焦黑的碎肉,成了戰馬屍骸周圍一圈放射狀的裝飾。

死在自己的炸藥包下的背時貨畢竟是少數,更多的女真騎兵在霰彈覆蓋了戰場的那一刻,便連人帶馬被無數鉛子打成了蜂窩。霰彈撕碎了脆弱的肉體,將血腥兩字用最觸目驚心的畫面書寫在潤州城前的大地上。

氣勢洶洶的攻勢在火炮開火的瞬間就宣告結束。城上城下。歡呼聲鵲起,但楊崇的表情依然沉靜,這場攻防戰如今不過剛剛開了個頭。女真人以舉國之力南下,絕不可能稍稍受挫,便偃旗息鼓。

正如他所料,壓著潤州守軍的歡呼,女真人進軍的號角聲猝然響起,就在以城西為主攻方向的攻勢宣告失敗的時候,北側和南側的金軍同時放棄了牽制的攻擊,主力盡遣,同時殺了上來。

「看來……這場仗有得打了!」

※※※

山海關。

關頭之上,遼海鎮撫的帥旗在朔風中獵獵飛揚。驃騎大將軍陳伍就站在大旗下,看著關外的一片人海。

按照樞密院的命令,陳伍已經與郭立交換了治所。郭立去旅順主持遼南軍事,他駐紮在渤海西側,統率從天津到潤州一線的三萬北地大軍。自從去年佔領了山海關內外的大片土地,遼海地區的大部分工程力量都放在潤州城上。比起山海關,擁有不凍港的潤州其實更受軍方的關注,優先順序別也在山海關之上,修建進度更是比山海關快了數倍。在潤州城防已經基本完工的時候,山海關的防禦體系還是一個粗糙的輪廓。

但在如今潤州港被海冰所封的情況下,山海關和潤州的地位卻已掉了個個兒。相對於港口結凍、海上線路斷絕的潤州,剛剛改名做山海關的榆關已經成了遼海西側戰區的戰略重心所在。而陳伍也正是清楚這一點。才在半個月前,將治所從平州搬到了此處。

山海關此地西倚燕山,東鄰渤海,山海相連,故名山海。卻比榆關更為貼切。不過比起後世的『兩京鎖鑰無雙地,萬里長城第一關』,此時的山海關形制簡陋的多,沒有關牆深鎖,沒有城樓重疊,更沒有萬里長龍直探入海的雄偉,只是一道矮牆從西側的山頭延伸到東側的海岸。其中在官道經過處,修建了一座區區一里方圓的小城。

遼國控制關內關外近兩百年,對於契丹人來說,連接東京道和南京道的遼西走廊的出口,沒有太多戰略意義。畢竟五京道中,以東京、南京兩道被契丹人控制得最為嚴密,是遼國的核心地區。比起通向草原的古北口和野狐嶺,榆關並不需要太多的守衛。所以榆關關城兩百年來,並沒有多加修建,關城主體建築還是晚唐河北藩鎮時期的產物。

完顏吳乞買此次南下是傾巢而出,領有十餘萬眾。小小的潤州城下,最多也只能容納三四萬軍力的進攻。吳乞買不可能將大軍盡數集於潤州城外,那樣只會浪費寶貴的戰力。所以他是分出了一半的兵力,在潤州南側紮下營盤,直面山海關。

正面女真數萬大軍的防線,僅僅是一道薄弱的城防。陳伍並不認為一條一丈高的長牆能抵擋女真人的攻擊。沒有足夠的縱深,沒有形成體系的防線,在火炮和炸藥之前,都是脆弱的如同玻璃一般。在遼海鎮撫司下屬的參謀們曾經事先擬定的幾個守備方案中,幾乎都是以潤州為攻防要點,憑藉堅固的潤州城防來扼守遼西走廊,抵擋女真鐵騎南下。而山海關僅僅是援軍的出發地,直襲敵軍背後。

但這些方案中,沒有一個能事先預料到,完顏吳乞買竟然有孤注一擲的膽略。就算金國皇帝已經駐蹕遼陽,還是沒人相信,他會親率全師南下——因為自從金國建國後,完顏吳乞買從沒有上陣過一次,而都是鎮守在後方。無論是滅遼,還是攻宋,無論是作為皇儲還是成為皇帝,完顏吳乞買都沒有親自領軍過。

在參謀們的判斷中,只要他留在遼陽,為了守衛他的安全,至少要留下四萬到五萬兵力來防備遼南旅順的襲擊。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留在遼陽一帶的恐怕還不到兩萬——這還是用來保護補給線的兵力。

實在太過出人預料!完顏吳乞買的親自領軍,讓女真人憑空多出三萬多戰力。因而他們的戰術選擇也就多了許多。甚至可以同時開闢兩個戰場。在圍攻潤州的同時,來攻擊山海關。

在關城北方十里外的遠處,數以萬計的敵軍隊伍正在修造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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