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九之卷 第三十五章 覆亡(中)

板橋西北三十里。

萬勝鎮。

已是深夜。

苗錦現在又趴在地上。左耳緊貼著地面。閉著眼睛,一副聚精會神的模樣。他伏在地上一動不動,彷彿成了一具石像,眾人只聽得嗚嗚的風聲不絕於耳。道旁樹林中方才被大軍行動所驚到的幾隻寒梟,現在也放開膽子,又一聲聲的鳴叫起來。可沒有人去催促。

輜重指揮的八百將士、上百輛車馬,皆是默然而立,沒有任何動靜,鴉雀無聲。每一個士兵都知道苗指揮使現在是在偵測遠方敵軍的動靜。對於沒有遊騎兵在外偵測的輜重指揮來說,苗錦的耳朵,關係到戰局成敗,更關係到他們的性命,沒人敢在這時弄出聲響打擾他的聆聽。

不知過了多久,苗錦終於站起,整了整亂掉的衣甲,便望著東面黑沉沉的夜空,皺著眉抿嘴不語。

為了防止在黑暗中暴露自己,被敵軍提前發現。輜重指揮並沒有點起火炬來照亮周圍,雪地上的一點反光已經足以讓他們看清腳下的道路。不過憑著雪地上一點微光,胡成還是看不見苗錦臉上的疑惑。但苗錦站起後長時間的沉默,卻讓胡成了解到事情有些不對。

「指使。出什麼事了?……難道姚平仲沒往這裡來?」胡成問道。

「不……」苗錦搖搖頭,道:「萬勝鎮是板橋往河陰渡口去的必經之路,過去就是河陰。走河陰渡過黃河,向北進入太行陘,軍需物資都要從此處過。姚平仲前面過板橋後,雖然向北繞了一點路,但終究還是要往這裡走……的確有兵過來了!而且就在二十里外。」

胡成喜道:「那不是正好!都指,下令布陣罷!這裡南面是汴河,北面一里外又是十餘里寬的樹林。我們守在此處,姚平仲繞不過去!」

苗錦沒有動作:「但是人數不對啊!」

「人數?」胡成奇道,「怎麼個不對法?」

苗錦聲音中透著疑惑,眉頭皺的死緊:「某聽到向這裡來的騎兵只有一千五百上下,貌似是支偏師。」

「姚平仲分兵了?!」胡成沉吟了一下,立刻又笑道:「他被余統制追得走投無路,現在分頭逃竄也不出奇。就像守宮,斷尾求生啊。」這是胡成當年在鄉中做做弓手追捕盜賊時的經驗之談。盜賊團伙被官軍追逐時,逼得急了都會分散逃跑,跑得一個就是一個。

苗錦還是搖著頭:「某聽到的聲音只有奔過來的這一支,沒聽到其他支隊的動靜。而且過來的這一千五百騎兵,他們的蹄聲……怎麼說呢,是很堅定!根本不像一支被追得走投無路的軍隊應該有的聲音。」

臨陣時觀軍辨氣,看著敵方陣勢嚴整與否,敵方士兵氣勢如何,就能知道對手是否堪戰,這也是將領們必備的常識。同時還有辨塵之法,看著敵人行軍時帶起的煙塵,經驗多一點的將領。便能了解到對手的兵力組成和士氣高低。

但從馬蹄聲中聽出敵人心智是否堅定,這卻是聞所未聞,可以說一種很唯心的說法。不過胡成清楚,苗錦決不是亂說話的性格,能領著輜重指揮的指揮使們,個個都是謹言慎行的性子。苗指使既然說出來,其準確程度至少有個七八成。

苗錦也不會懷疑自己的判斷,他這才是真正的經驗之談。論起上戰場的次數,來自江南的胡成完全無法與出身北國的苗錦相提並論。他從十幾年前,就在遼東的亂軍中掙扎求生,若不是有著一雙出色的耳朵,一聲伏地聽音的本領,能知機趨避,早成了黑土地上的一具白骨。

所以兩人都在疑惑著——不,不只他們兩人——年輕的指揮教導也在問道:「往這裡來的有一千五百人。那剩下的三四千兵呢?會去那裡?」

教導官剛剛問出口,苗、胡兩人身子同時一震,互相對視一眼,異口同聲道:「伏兵!」

胡成臉色凝重:「這一千兵是在引誘余統制追擊。若不是有指使的耳朵,在夜裡誰也不可能分辨出前面僅僅是一支偏師!」

苗錦道:「余統制的目的主要是讓姚平仲難以休息,直接追垮他的六千騎兵。距姚平仲大軍差不多有七八里的距離,如果姚平仲意欲分兵設伏。肯定會先強行軍與追兵再拉開一段距離,同時阻止我軍游騎接近,然後才從容分兵。他在地平線下的動作,就算是白天,有再好望遠鏡也不可能看得清。」

教導官也跟著說道:「夜中設伏也很容易,只要向道路兩側躲開三四里就夠了。等余統制領軍過去,便可以回過來突襲他的身後。」

「若是走在林間、峽谷,再愚蠢的將領都會注意防備伏兵。但在平原,沒人會往這方面去想。」

「所以余統制極有可能只會追著偏師,而忽視了對兩旁的注意!」

三人你一句,我一句,將敵方的圖謀補充完整。雖然現在無法得到證實,但三人已經可以確信,這就是為什麼向著萬勝鎮而來的敵人,只有一千五百人的原因所在。

「姚平仲既然分兵設伏,打的肯定是前後夾擊的主意。既然如此,那支偏師就決計不會走到這裡。恐怕到了五六里外就要往回走了。」苗錦左右看了看兩名袍澤,問道:「怎麼辦?」

胡成轉頭望著東面的黑暗,毫不猶豫,「直接迎上去!……只有主動迎上去,才能將姚平仲的計畫破壞!」

※※※

鄧州。

南陽。

鄧州屬於京西,處於半獨立的狀態。建鄴府發來的政令於此並未通行,連去年夏天,丁稅也是照收不誤。鄧州知州高公純也如同一個土皇帝,以國難為名加收了重稅,在郡中招募了兩萬多士兵,同時還徵辟了一批當地的幕僚。與周邊的軍州一樣,都有了初步割據的模樣。

但自月前,岳飛領軍來此駐紮。襄鄧一帶的形式便為之大變。自去年靖安第一軍團西征荊湖。將洞庭湖沿岸的明教教徒和湖匪剿殺殆盡。沿湖的水寨,殘存的一些水匪餘孽,只能紛紛躲往洞庭湖中避難。岳飛和靖安第一軍團的名聲已經傳到了緊鄰的京西。故而岳飛憑藉麾下區區八千兵馬,就壓得京西西路襄、汝、唐、鄧等軍州的州官不敢再有殘民之舉,連招募來的兵員,也解散出去了一部分。

同時各州還紛紛派人來繳送了大批軍糧和財帛來犒軍,無不是小心服侍著,不敢有絲毫怠慢,生怕惹得岳飛不快,給挑出刺來,自家便會大難臨頭。那些本打著首鼠兩端的盤算,私下裡還與關中暗通款曲的官吏們,也都收斂了動作。他們雖然明白,岳飛來此針對的是關中的趙構,但誰也不能肯定,洪武皇帝有沒有給他另外一份的詔令——目標沖著京西來的詔令。

奉旨從荊湖北上而來的靖安第一軍團,如今就駐紮在南陽縣城外的軍營。八千大軍,四個營頭分派在四個可以互為支援的營寨中。每日都是堅持訓練,也就是昨日除夕和今日元旦,方才稍稍放鬆了一點。

守在岳飛的帳外,親兵奚祥打了個哈欠。今天是元旦,連岳飛的衛隊都放了假。奚祥的同僚大半都是吃了年節酒菜,各自去睡了。只有他和另外的七八人運氣不好。分派了在夜中值守。

透過時不時捲起的帳簾,可以看到主帥的營帳中,卻還有一點燈火閃爍。奚祥心中不禁驚嘆,岳軍團長實在是用功過了頭,每天讀書讀到深夜三更才睡。但只睡到了四更天,便又起床鍛煉。奚祥想不明白岳飛哪來那麼多精力。若讓他來做,保准三天就受不了了。也難怪差不多的年歲,岳飛能做軍團長,統領近萬大軍,而他只能做個親衛小卒,來看守營帳。

遠處突然傳來一陣馬蹄聲。在內營門外稍作停留就直奔主帳而來,奚祥神色一凜,握緊了手中火槍,緊緊盯著營門來處。很快,就見一名騎兵急急奔來,在離著大帳三十多步的地方下馬——這是軍中定規,若是他繼續往前,就會惹來主帥親衛的攻擊。

兩個親衛扶著刀柄上前通問,從那名騎兵的手中結過了一塊木牌。就著燈火一看,只見上面刻制的都是金燦燦的文字,竟是御用傳詔的緊急金牌!立刻,有一人飛報帳中,騎手也被領了過來。等帳中傳來通傳的命令,奚祥便掀開帳簾,讓那名騎手入內。

岳飛青衣素服,正跪坐在一張長條矮几後。几上的文案書籍整整齊齊的放著,雖然數量很多,几上卻不見雜亂。豎在一邊的油燈照亮了半個大帳。岳飛此時正翻來覆去看著剛才送上來的金牌。他也想不明白,為何正旦時會有金牌遞來。

騎手進來後,岳飛長身而起,從騎手手中接過了一份用蠟封好的信封。先驗了封印的完好,然後將信封打來。抽出裡面的軍令,回到幾前展開閱讀。只這麼一看,一直以來,不論處在何等危局,都是處變不驚的岳飛,今次臉色卻突然變了。

「去將都指們和參謀長們都請來!」他急忙下令對著親兵們道。

片刻之後,四個營的主官們雲集在岳飛的主帳中。總參謀部傳來的軍令,所有人也都看過了。

「督軍,下令罷!」第一營的參謀長蕭清第一個說道:「姚家父子是狗急跳牆,但天子安危不可不慮。東京城如今只有六千可戰之兵互為在天子身邊。朝中危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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