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九之卷 第三十四章 覆亡(上)

板橋。

血。鋪滿了大地。空氣中還瀰漫刺鼻的硝煙味,但前一刻還響徹雲天的喊殺與槍炮聲,已經消失無蹤。慘烈的戰鬥已經宣告結束,悲鳴和呻吟飄蕩在戰場之上,聽在勝利者的耳中,卻是出奇的悅耳。

後方的倉囤大營的柵欄後,擠滿了觀戰的士兵。這些州郡兵們,將剛剛結束的一場屠雞宰狗、切菜砍瓜一般的戰鬥,從頭到尾看在眼裡。原本他們近一個月來,被輜重指揮的官兵呼來喝去,心中還有些怨憤,對這些不上陣殺敵卻仍是一副趾高氣昂樣子的輜重兵們,也存有幾分鄙夷。但看到方才的一戰,怨恨和鄙視悄然無蹤。州郡兵們這才明白,就算是輜重隊,卻也是野戰軍的一員,他們戰鬥力同樣不負綉在左臂袖章上的野戰二字。

一時的衝動,造成了無可挽回的結局。秦祿跟他的許多部下一樣,都仰天躺在冰冷的大地上。唯一不同的,就是他還有著几絲氣息,尚未咽下最後一口氣。一個個血色的氣泡。隨著越來越輕的呼吸,呼嚕呼嚕的從無力的張開著的嘴唇中冒出。隨著血液湧出口中,他雙眼中的神采也慢慢渙散開去。

秦祿的左胸口連著鐵甲一起凹了下去,他是被火槍從遠距離上擊中,直徑六分的鉛彈就深深的嵌在他的魚鱗鐵甲的甲葉上。但鐵甲能防住鉛彈的侵徹,卻沒能防住隨之而來的衝擊力。如同被一擊開山重鎚狠狠敲在胸口上,秦祿左側的肋骨竟然斷了四五根之多。斷掉的骨頭倒插進肺中,這樣的傷勢就算是趙瑜軍中以戰傷治療技術獨步天下的外科軍醫,也不可能救他回來。

「蠢貨!」隨著一聲冷嘲,一雙牛皮硝制的黑色長筒軍靴站到了秦祿的眼前。靴子的主人俯下身子,居高臨下地望下來,又重複了一聲:「蠢貨!」

漸次變得混亂的思維中,突然出現一線亮光。秦祿勉力睜開逐漸黯淡下去的雙眼,辨認出了俯視著自己的敵人。在剛才的戰鬥中,正是他站在最前方,指揮著十輛戰車和一百多士兵,對關西騎兵們進行了最後的包抄。而秦祿胸口處的致命傷,也是在那次包抄中而得到的。

看著殺了自己的兇手,秦祿張了張口,想說些什麼卻說不出來。

胡成直起腰,僅僅是低著頭,「我輜重隊的車馬連營防守,就算是近衛軍來攻,沒有兩倍以上的兵力,也照樣是被打得頭破血流的結果。你只五百騎兵,竟然來攻我們一個指揮的戰爭。你也真是好膽,就算是女真人都沒這個膽子!」

秦祿聽得很清楚。頭腦也突然間變得清明起來,只是依然說不出話,只能勉強擠出一點自嘲苦笑來,他畢竟還是太高看了自己。

胡成低頭默默看著,突然向後將右手一攤,道:「拿槍來!」

隨侍左右的親兵聽命,雖然不知胡成是什麼用意,但仍連忙將一桿上好刺刀的燧髮長槍遞到了胡成手中。

長槍在手中一轉,刺刀沖著下方,胡成低頭對秦祿道:「看在你也是條有膽色的漢子的份上,就給你一個痛快!」

刺刀抵在心口,秦祿眼中泛出一絲感激的神色,閉起眼睛,身體完全放鬆了下去。胡成手一沉,刺刀入肉的悶響中,這片戰場上最後的一個敵人,也已經失去了性命。

胡成拔出長槍,丟回給原主人,道:「算他戰歿。去查查前面是哪一個放的槍,功勞記在他頭上!」

說完大步離開。

勝利者們已經打掃戰場,不過在清理遍地屍骸的都是大營中的州郡兵們。參戰的輜重指揮的官兵,卻都已經轉到外圍休息。

指揮教導正監視著州郡兵們打掃戰場,苗錦和胡成兩名閑下來的主官站在一起。苗錦看了看胡成的臉色,問道:「心情怎麼看起來有些不太好?」

胡成搖了搖頭,口氣出奇的軟弱:「殺了人了,總是有些不痛快!」

胡成並不是第一次與敵軍真槍實彈的作戰,以前還沒調到輜重指揮時,也曾上過陣殺過敵,直接死在他手上的敵軍少說也有十五六個。但過去殺的都是裝束怪異的蠻夷,胡成從來沒有把他們當作人來看,殺起他們來不過是屠雞宰狗的感覺。但今次戰鬥的對手不一樣,全都是漢人,長相、說話都是與自己沒有什麼差別——按照軍中的宣傳教育,他們同為華夏貴胄,天生就是要據有整個世界的種族。指揮部下將他們殲滅,又親手刺死了秦祿,胡成第一次真正有了殺人的感覺。

「好了!好了!可是你小子說的要出戰的!」苗錦笑著拍了拍胡成的肩膀,「以後殺得多了就習慣了!」

胡成並不喜歡這樣的安慰,他也不覺得自己需要安慰。提起精神,將話題轉過:「這一仗,對手才不過五百騎,我們拿到斬首功應該接近兩百。能經受四成戰損,西軍騎兵的勇猛敢戰卻也是難得了。」

苗錦點著頭。火槍威力兇猛,一旦在五十步內被擊中,無一例外是即死和重傷。在方才的戰鬥中,能逃走的都是幾乎沒有受傷,或是只受了點皮外傷,算不進傷亡數字中。而留在戰場上的重傷員,都跟胡成對秦祿做得一樣。被直接用匕首和刺刀處理掉了,最後計算起來,能承受住四成的傷亡,絕對是一流的軍隊,但在遭受一輪射擊過後,損失慘重的情況下,卻還戀戰不去,指揮西軍騎兵的將領頭腦卻是太過愚蠢、過於糊塗。今天的一仗,苗錦大部分時間都是在防守作戰,西軍都有馬,能進能退,其實卻是掌握在戰場主動權。握有主動權,卻還損失了四成兵力,只能說是無謀之勇。

「只可惜還跑了不少!若有百名騎兵就能將他們全數吃掉了!」

胡成正跟苗錦說著話,卻見苗指揮使突然間神色一凜,猛然撲倒在地上,左耳貼地,凝神聽著什麼。

「指使?!」胡成被嚇了一跳,驚訝問道。

「都給我立正!」苗錦抬頭一聲大吼,聽到命令的士兵們條件反射般的雙腳一併,身子一挺,站得如勁松一般筆直。等到他們站定,方才狐疑起來怎麼聽到這個命令。但苗錦這時卻又側起耳朵。貼地靜聽。

看著苗錦的動作,胡成的臉色嚴肅起來。苗錦是北地漢人出身,伏地聽音的本事是軍中一絕。他曾經在一次演習時,提前偵測到了五里之外,山頭另一邊的一支騎兵小隊的行動,幫助營中參謀們判斷出了對手指揮部的位置所在,為那次演習的勝利立下了大功。輜重指揮的主官有這樣本事,在運送物資時,被偷襲的幾率當然也就小了許多。

苗錦並沒有趴在地上太久,很快就跳了起來,道:「姚平仲全軍!十五里!」

「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胡成皺眉問道。他望向東面的地平線,姚平仲的大軍此時還在地平線下,不過以騎兵的速度,半個時辰不到就能殺到面前來了。「難道官家沒有派軍出城迎戰?!或者說姚平仲已經被打敗?!」

「不是潰軍!」苗錦說得很肯定,潰軍隊列已經不成編製,蹄聲絕不會如今次從地面傳來的聲音這般有序。

「那就是五千人?」

「五千人!?」胡成身後傳來一聲驚叫,他的親兵聲音中透著濃濃的驚喜,「指使!副指!把這五千人殺光!功勞……」

「殺你母親啊殺!」胡成瞪起眼一句喝罵,將親兵的瘋話堵在了肚子里,「五千人吶。姚平仲只要分出兩千人就能在前面把我們牽制住,剩下的三千人就能分出兵來從後面攻擊倉囤大營了……指使!」

他看向苗錦。苗錦會意的點了點頭,跳上附近的一輛大車車上,高聲下令:「全軍都有,立刻退回營中,固守待援!」

「諾!」

連著打掃戰場的州郡兵一起,所有聽到命令的官兵們都氣勢高昂的應聲叫著。經過剛剛結束的一戰,每一個士兵的士氣都一場完美的勝利振奮了起來,就算是十倍於剛才的敵軍又殺了過來,他們也毫無畏懼。

※※※

夕陽西下。

從西面投射來的陽光,讓視線緊追五千西軍騎兵尾跡的余道安不禁眯起了眼睛。他奉旨領軍,窮追在姚平仲身後,一路追追殺殺,破開姚平仲留下的殿後隊伍的阻擊。一個多時辰後,余道安和他的三千人便已經接近了板橋鎮。

儘管光線此時還是很刺眼,不過他還是看到了想看的東西。從西面遠處騰起的塵煙來看,姚平仲所部並沒有在板橋鎮停留,而是到了板橋後,便度過汴河折向北去。板橋鎮內外,也沒有焚燒後的濃煙升起,看起來並沒有受到損失。

「統制!」麾下的軍官帶著疑問的腔調提醒著余道安。

余道安提起馬鞭,指著遠處的塵煙,道:「繼續追!姚平仲的馬已經連行了四天,絕對跑不過我們!追上去,拖住他們!」

車輪碾動地面的聲響,一下又劇烈起來。數以百計的大車滿載著兩千多步兵,連同護翼在外的一個指揮的龍騎兵。浩浩蕩蕩的三千人馬繼續吊著姚平仲的尾巴追殺過去。

「殺!」

前方蹄聲響起。又是一支關西騎兵反身殺了回來,外圍的一隊游騎當先迎了上去死死的糾纏住,而兩隊龍騎兵配合著十幾輛馬車左右包抄上前。不過那支關西騎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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