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九之卷 第三十二章 跳牆(中)

洪武二年正月初一。辛卯。

中牟。

距離東京城只剩最後的三十里。若站在高處,地平線上那座巍巍巨城的輪廓已經可以清楚的分辨。

兩個時辰前,中牟知縣一看到姚家大軍到此,便忙著開城出降。沒費半點氣力,就奪下了東京西側最近的一座縣城,這讓全軍將士對勝利又多了幾分信心。姚平仲此時正站在中牟的城頭上。睜大眼睛向東方眺望著東京開封。他的腳下,六千騎兵就在城外做著最後的修整。

他們已經在中原大地賓士了兩天,無論騎手戰馬,其困頓之狀已難以掩蓋。連除夕之夜都有一半是在馬背上度過,今天的正旦大節,更是被忘得一乾二淨。大戰就在眼前,也無人有心去考慮過節的瑣事。

「太尉!兩個時辰已經到了!」

親兵在身後提醒著姚平仲,預定休息的時間已經結束。姚平仲回過身來,身上風塵僕僕,臉上也有几絲疲憊,但一雙眼睛卻亮得驚人,銳利如電。以六千騎兵扭轉天下大局,青史留名的機會就在他眼前,他的心中儘是興奮。

「秦九!」他點起身邊的一名親信將佐,姓秦名璐,行九的一個。

「末將在!」

「你帶本部五百人馬過金水河。向北去板橋鎮。逆賊有兩萬多人從太行陘北上河東,糧草轉運只能從板橋走。毀掉那裡的糧秣,讓什麼野戰軍一起餓死在太原城下!」姚平仲寒聲下著命令,眼中也不由漏出一點殺氣,「不過若是當地防守嚴密,那就在外圍騷擾,等半日後,某便會率軍來支援。」

「末將遵命!」秦祿領命就要下城。而旁邊另一個將佐看著眼熱,卻出言扯後腿道,「太尉,機會難得啊!若是今次運氣好,說不定就能打破東京城,將逆賊趙瑜梟首!還是不要分兵了!」

「別說蠢話!」姚平仲一下提高了嗓門,「東京可去不可打,去東京城下繞一圈,亂了民心就夠了。我等奔襲六百里,已是強弩之末,不能跟以逸待勞的逆賊硬拼。」

姚平仲絕非自大之輩。他的六千騎兵遠不如同等數量女真鐵騎的戰力。而隨侍在趙瑜身邊的近衛軍,更是號稱猶在野戰、虎翼、宣翼之上的精銳,趙瑜發行的報紙上,一旦提起近衛軍,每多溢美之辭。就算吹噓之言要打個折扣,姚平仲也自知絕不是對手。

三國時夏侯淵為將,赴急疾,常出敵之不意,所謂『典軍校尉夏侯淵,三日五百。六日一千。』已是為世人所驚嘆。但姚平仲他率兵三天奔行近六百里,其速猶在夏侯淵之上。但速度快了,戰力卻是直線下降。中牟獻城後,他才不過下令休息兩個時辰,除了輪番起來值守的兩個指揮,其他士兵都已是散坐在地上呼呼大睡。

強弩之末,勢不能穿魯縞。

如此師老兵疲的情況下,姚平仲絕不會與趙瑜硬拼。他的任務關鍵還是在造勢上。讓中原人心混亂,將補給線切斷,逼北上太原的野戰軍團在女真人眼皮底下回返,逼東京城中的軍隊追出來作戰。

兵法有雲,為將者,致人而不致於人!姚平仲要做的便是如此,削弱趙瑜在京畿的軍勢,等他養父姚古領大軍上來接應決戰。

「若逆賊在城中據守,某便在板橋焚糧秣而去。補給不濟,野戰軍必敗於太原城下。逆賊若舉兵而出,就將他們遠遠的調出來,區區六千人占不了多少地盤,卻也容易繞過。等到夜中還可突襲東京。只要東京城不穩,逆賊必然要回城救援。我等再半道伏擊,那才是叫做機會!」

東京已近在咫尺,姚平仲便放心的將心中盤算和盤托出。這是姚平仲的自信之作,能在部下面前炫耀,他心中是得意非常。一邊說著,下巴都翹的老高。

幾個將佐十分知趣,等姚平仲說完,便齊齊贊道:「太尉深謀遠慮,末將拜服!此戰必勝,逆賊必敗。太尉神威,必將名揚四海!我等也可附太尉驥尾,得享重名!」

姚平仲忍不住大笑,笑罷,他一指東方那一線青黑色的輪廓:「走,去東京!」

※※※

東京。

正旦的大朝會已被拋到九霄雲外。從昨夜起,東京城便陷入一片死寂。趙瑜並沒有將姚平仲的突襲向臣子和百姓們瞞著,和平了沒多久,大戰便再降臨東京。開封府中的百萬士民,都不免因此而慌亂。

幸好有趙瑜以帝王之尊坐鎮東京城中,他的聲威壓制了所有可能出現的亂象。而當半日前姚平仲已至中牟縣的消息傳來,已做好準備的趙瑜和他的近衛營。

東京西側正門萬勝門處,六千大軍已然整裝待發。一支一支的隊伍從各條道路上匯入門前的廣場。城門內,人頭涌涌,人馬嘶鳴。即將出戰的隊伍,在分派好的地點上各自整隊。

在萬勝門南面一點,便是一年前被金人所炸毀的西水關。那段城牆上還有著新舊不一的痕迹。剛剛修復的西水關關牆,與旁邊青苔處處的舊城牆有著鮮明的對比。

同樣在廣場上,趙瑜的車駕已經準備就緒,兩輛鼓車左右護持。洪武皇帝的班直侍衛們。也在車邊環繞。一名身材七尺有餘的掌旗官,牢牢地把住趙瑜的天子龍旗,明黃色的大纛上,一條黑龍盤旋直上。

趙瑜就站在車前,與他形影相隨的大纛就靠著身邊。金色的明光鎧披掛在身上,猩紅色的披風從肩頭垂向地面。風光的形象,閃閃發亮的甲胄,就算在數里外,亦能分辨得出來。在他身前,送行的文武官員熙熙攘攘的擠在一起。

「呂師囊!」趙瑜喚來東京兵馬都統制。

已是全身重甲在身的呂師囊上前一步:「臣在!」

「守好東京城!在此候命!」

趙瑜的命令很簡短,一切的迎敵計畫都已經下發給,呂師囊,現在不過是按常規走個流程。

「臣遵旨!」介胄在身,呂師囊無法下跪,便是抱拳行禮,恭聲應對。

趙瑜又看向一邊的文臣班次,視線集中在開封知府趙鼎的身上:「趙卿家。朕出戰之後,開封城內的百姓就交給你來安撫。」

趙鼎對趙瑜將趙光義等皇帝的神主逐出太廟的舉動甚為不滿,幾日來多次上書勸諫,已經引來許多一輪,甚至被一些言官所彈劾,但趙瑜依然沒有撤掉他開封知府的位置。如今趙瑜即將出戰姚平仲,卻沒有。仍是很放心的將東京城交給趙鼎管理。趙鼎也驚訝非常,心中暗自佩服著趙瑜的胸襟氣度,實在是超乎想像。

不過他並沒有像呂師囊那般說句『臣遵旨』將任務領下,卻是跪倒於地,勸諫道:「陛下身系天下,豈可貿然輕動。臣請陛下坐鎮於城中,為將士們助威,而由呂將軍出城主持戰事!」

「朕自幼領兵,常年上陣。從無一次退後避戰。如今賊人已殺到東京城下,朕豈能安坐城中!?朕意已決,趙卿不必多言!」

趙瑜雖是這樣說著。其實他心中也不想出戰,一國之君因一時失誤,最後淪落到只剩六千人可用之軍在身邊。出戰時,就只能帶六千士兵,留在史書中簡直是一個笑話。但他更清楚,比起陣前,東京城卻更加危險。趙瑜不可能讓三千近衛軍離開自己左右,這等於將自家性命交予他人之手。

至於戰場上的風險,趙瑜也有提防。不知姚平仲會不會貪功,當看到他的天子龍旗出現在戰場上時,會不會舉六千疲憊之軍來攻。不過在他想來,姚平仲畢竟是名將之後,有知兵之名,戰場上的原則不會不清楚。明知失敗,還會來搏一把,庸將亦不會為之。

不過,就算姚平仲仍保持在歷史上留下的莽撞貪功的特點,看到天子車駕便衝殺上來,憑著三千近衛,趙瑜照樣有信心將他正面擊敗。一支全數都是士官和士官生的隊伍,一支所有人都有著斬首功的隊伍,就算姚平仲領著十倍兵馬,也照樣只有敗亡一途。再多的雞蛋,也別想砸壞花崗岩!

「陛下!」

趙鼎急叫道,扯著趙瑜的袖子,不讓趙瑜上車。

趙瑜無奈回頭看著趙鼎,問道:「趙卿,若朕記得沒錯的話,你應是關中人氏罷?」

趙鼎不知趙瑜出陣在即,卻為何說起這等閑話。心中疑惑,口中還是恭敬答道:「臣籍貫解州。」

「那你也應是關學一系罷?」趙瑜一邊問著,同時將視線放在隊伍逐漸整齊起來的軍陣之上。

宋時儒家學派眾多,其中橫渠先生張載所開創的關學便是其中十分有名的一派。關學因其書院位於關中而得名,趙鼎籍貫解州,屬於關中,他少年遊學時不可能不去橫渠書院一游。

果不其然,趙鼎答道:「臣舊年的確曾遊學橫渠書院!」

君臣兩人在車旁對話。而萬勝門前一番紛紛擾擾之後,人聲馬嘶漸漸消止。突然之間,萬勝門前的廣場上便靜了下來,數千人默然而立,數千雙眼睛,靜待趙瑜的命令。

數千人的靜默讓空氣都凝固起來,趙鼎雖然背對著大陣,也被壓得難以呼吸。而趙瑜似乎毫無所覺,仍低頭對趙鼎說道:「『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橫渠四句教,論器識、論襟懷,在朕看來猶在『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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