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九之卷 第二十章 開局(中)

洪武元年十月十八。庚戌。

一場突入其來的風雪,詔告著冬天終於降臨幽燕大地。寒風呼嘯,夾雜在狂風中,雪花細如鹽粒,又像白色的砂,一粒粒的,劈頭蓋臉的刮到臉上,卻是生疼生疼。此時地氣尚暖,雪花落地之後,便立刻融化。融熔的雪水滲入地面,山間的道路上便是一片泥濘。

雖然依照黃曆上的說法,今天宜動土、宜出行,不過如此風雪,人們也不會有心情出外訪友或是作工。但燕山山脈的深處,一條窄長崎嶇的山道之上,一支浩浩蕩蕩的隊伍,卻冒著凜冽的風雪毫不動搖的一步步向前走著。

寬邊帽檐的鋼盔,雙肩牛皮背包,橫綁在背包上方的燧發火槍,都是大宋新朝最為精銳的野戰步兵的標誌。而從士兵們罩在身上的油布雨披下。左臂上若隱若現的一隻綉金插翅飛虎,更是清楚標明了他們的身份。

征伐日本,平定閩贛,戰功卓著的虎翼軍第一軍團。

不過今天在燕山山道上急行軍的,卻不是軍團中戰力最強的主力營虎翼一營,而是通過預備役擴充起來的第二副營。

雖然番號靠後,又並非主力,但這支三千人的軍隊,卻仍有著超越天下其他國家,任何一支人數相當的軍隊的戰力。

就算是預備役的士兵,都多多少少參加過幾次戰鬥,又在台灣島上的冬歇時,經受過數年的強化訓練,戰力不是舊宋軍或是故遼軍可比。就算是在風雪天,在綿長的山道上進行長達數十里奔襲行動,也沒有一聲怨言,一人掉隊。

濕潤的山道被無數只腳踩過,泥濘的地面又濕又滑。但趙瑜麾下的野戰步兵們都配發有相應的雨具。不僅僅是油布雨披,連士兵們所穿的高幫牛皮靴的木底上,都銼出了一道道用來防滑的溝壑。

皮靴趟著泥水,身邊河水潺潺。山道兩邊都是融入鉛色天幕的巍峨山峰,由融化的雪水匯成的涓涓細流從山頭上流淌到山谷間,匯入山道旁的潮里河中。潮里河發源自燕山北麓,一路南來,河水切割出的河谷變成了溝通燕山南北的要道。

狹長的山道,從檀州密雲深入燕山之中,沿著潮里河水。蜿蜒向北,通向燕山山脈上最為重要的一個關口——古北口,同時還有一個諧音的名字,虎北口。

遠在秦漢,燕山山脈中段最為便捷的要道古北口上,便已經修造起堅固的城防要塞,不過,真正的秦漢長城還遠在北面數百里之外。古北口的關塞,卻是以燕山山脈為主體的第二道防線。匈奴騎兵若能幸運突破北方長城,雄偉浩然的燕山山脈,堅不可摧的古北口要塞也能讓他們無功而返。

不過自秦漢後,中原王朝勢力衰減,對北方游牧民族的防線也逐漸退到燕山山脈一線。古北口便成了抵禦北敵的兵家要地。南北朝時的北齊,雖然同樣是北方鮮卑人建立的國家,卻仍在古北口上建立要塞,並沿燕山修造了一條三千里的長城。

至隋唐、至五代,契丹人逐漸在草原上興起,到他們建立遼國,能從北方草原攻入河北大地的古北口,亦被他們牢牢控制,歸入了中京道。歷次契丹南侵。遼軍主力一部分自奉聖州的鴛鴦濼集結,通過居庸關南下,而另一部分——通常是同為遼國國族奚族軍隊——便是從古北口進入南京道,與主力會合。

到了澶淵之盟後,遼宋兩國朝堂來往頻繁起來,宋使北上謁見遼主,也多是由此路而行。當年韓琦為使,過古北口時,便曾留下一首『東西層巘入嵯峨,關口才容數騎過。天意本將南北限,即今天意又如何?』的詩句。不但宋使由此往來,商人們也因為天下平靖便從這裡來往販運,甚至在關口邊形成了一個不小的集鎮,同樣以古北為名,號為古北館。

不過如今女真人盤踞故遼之地,其主力一在遼東,一在大同,故遼中京道、如今的六部路便是連接東西兩方的要道。如此路被斷,大金皇帝要想與完顏宗翰聯絡上,就只有遠走更北近千里的故遼上京臨潢府方能成行。

而對於駐軍燕京的趙武來說,古北口不封上,女真騎兵就隨時可能出來偷襲,雖然他並沒有將女真騎兵放在眼裡,甚至很歡迎戰功送上門來,但一想到築城的準備卻免不了要受到耽擱,便還是分派出麾下的軍隊,去奪取燕山和太行山中的各處關卡。

虎翼一軍團便是被趙武遣來奪取古北口的,軍團長兼正營都指揮使,將主力駐紮在檀州(今密雲)。僅僅是派出了一個副營去搶奪關卡。第二副營就這麼被選上,冒著風雪,突襲古北。

霧靄沉沉的天空,遮天蔽日的山巒,暗無天光的雲翳,讓人判斷不出現下的辰光。但領軍北行的都指揮使,好像心中裝了個日晷。當隊列行進至一個略微寬敞的山谷中,又估摸著到了吃飯的時間,就下令全軍止步,休息片刻。

所謂令行禁止。都指使一聲令下,全軍三千人隨即止步。除了一眾游騎遠在十幾里外探路,其餘跟隨著中軍大纛行進的士兵,便紛紛在路邊找了個乾爽點的地方歇息下來,掏出放在背包里的乾糧,就著壺中的淡酒,一口口啃了起來。這樣用油紙包著的一份乾糧,正好是普通士兵一頓飯的用度,要行軍幾日,便可按著日期來計算攜帶量。

三千士兵按照所屬的都和指揮圍坐,看似散亂,可一旦有警,他們卻能在十息內結成穩固的防禦陣型。

張大牛靠著一株落光葉子的老槐上,他已經將一整包的魚片和干餅。全嚼碎了硬吞了下去,隨手將油紙丟在地上。乾糧包本還夾著兩塊糖塊,被他一起丟進水壺裡,和淡味米酒溶在一起,甜甜的,很是適口。

張大牛不是正式編製的士兵。如他這樣的預備役,軍中編製都是隨著戶籍所在來擬定歸屬。當他當年參加平倭之戰後,便將家搬到台南州。他的軍籍檔案便也一起轉到了台南州兵曹的架閣庫中。

因此他不再是野戰三營的士兵,而是和他的幾個鄰居,一起成了虎翼軍的一員。在日本積累下來的戰功,讓他有了預備役的敢勇效士軍銜。軍銜牌上的小小的一枚錫制雲彩,便是他身為一名排副軍官的明證。

而如今,屬於正式編製的排正因為水土不服的關係,病倒在營地中,張大牛這個預備役臨時接任,成了三十多人的首領。

「排正!」一個年輕的小兵看著張大牛吃完飯,突然喚道。

「什麼事?」張大牛很喜歡排正這個稱呼——雖然僅是暫時——若有人這麼叫他,他總是很樂意與他們交談。

小兵憨憨笑了兩聲:「俺只想問問離古北口還有多遠!」

張大牛抬眼望向北方,風雪織就的灰色幕布將前路完全遮蔽,「俺也說不準,不過也就三十多里路,如今走了大半,日落前應該能趕到。到了夜裡,正好就能安安穩穩的洗個腳,在關寨中美美睡上一覺了。」

聽了張大牛的話,身邊士兵都笑了起來。在新兵訓練大綱中,武裝行軍也是最重要的幾門科目之一。三十多里的山路,而且還是道路被修得很齊整的山路,就算是因風雪而有些泥濘,他們也照樣輕鬆走來。不過走了幾十里山路,能洗個腳,吃頓熱食就算是最大的幸福。至於關卡中的守敵,沒有一人放在眼裡。

「不知古北口是什麼樣子?」

「聽說關口只能讓幾匹馬並行,應該不會太大。」

「不,關下好像有個集鎮,想來也不會小。」

「俺聽說古北口還有水關,就是這條潮里河。水陸都有,不可能會小。」

吃完午飯,還沒聽到啟程的命令,士兵們紛紛議論起來。討論著敵軍寨防,還有各自通過不同渠道打探來的消息。

張大牛和幾個親近的卻也自閑聊著,不過不是眼前的戰事。一人問道:「排正,你家的大哥兒今年應該從士官學校畢業了罷?不知分到了哪裡?」

張大牛搖搖頭,嘆了嘆,「不知道啊……」

按時間算,他的大兒子應在六月結束了在近衛軍中一年的實習期,分配到部隊中。而他是年初便接到動員令歸隊的。軍中的郵傳只能寄回家中,軍隊中卻禁止私下聯絡。兩邊聯絡不上,卻也弄不清自己的兒子如今究竟分配到哪個部隊。

「排正你家的大哥兒是正經八百的士官,日後前途難以限量,說不定過幾年,排正你就能做個老封翁了。」

「謝你吉言。」張大牛笑了笑,「不過能看著他平平安安的娶回媳婦,俺已經心滿意足了。家裡田地足夠,衣食不缺,子孫滿堂才是真的!」

「是啊!」一人嘆著氣附和著,「等官家一統天下,我們也可以回家享福了。」

正說間,兩人大步的從風雪中走來,聲隨人走:「張大牛!」

「有!」張排正條件反射般的跳起,定睛一看,叫他名字的卻是自家的都頭。

都頭比張大牛年輕,也是正牌子的士官出身,行動如風,號令嚴明,有著將軍的架勢:「都指命我部先行出發,奪占口南的楊無敵廟。

都指將先鋒之職交給我們第一指揮,而指使又讓我都當了先鋒,現在我命你作為我部先鋒,帶隊先行。此戰的成敗關鍵便在你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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