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九之卷 第十七章 商戰(中)

自古蜀道難行。

自西秦滅古蜀。破巴國,遣李冰父子修都江堰。蜀中便成了天府之國。此地人煙輻輳,百業興旺,物產豐富。擁關中而有巴蜀,那便是一統天下的帝王之資。

如此勝地,唯有一點缺憾,那便是交通不便。北有秦嶺,南有高原,西面是千重萬迭的橫斷山脈,東面便是夔州巫山。四周高山迭起,蜀中便為盆地。山巒險阻,舉步維艱,歷經險阻方能跋涉而出,李太白遂有『難於上青天』、『不與秦塞通人煙』之語。

若在世人眼中,所謂蜀道,不外北出漢中,東下大江兩條路。而出漢中後,還可分為西出隴右,北上關中,和東走金州,入南陽的三條路。這幾條路。無一不是蜀中連接中原的命脈,諸路一斷,蜀地就與中原難相往來,便成井底之蛙,割據偏安之局。故而縱然山高水險,亦不能阻止蜀人經此往來。

但對於被稱為西南夷的橫斷諸蠻來說,與他們生活息息相關的兩條茶馬古道,同樣可以算是蜀道的一部分。難行程度也絕不在三峽、漢中的水陸蜀道之下。

自唐時,吐蕃、南詔興起,與中原互通有無,茶馬貿易便也隨之興起。尤其在宋時,丟失了北方兩塊重要養馬地之後,用一塊塊黝黑的茶磚與西南夷和青唐羌交換馬匹,便成了大宋軍馬的重要來源之一。西南和高原上的矮種馬雖並不適合做戰馬使用,但對於苦於馬力不足的大宋軍隊來說,卻也沒有挑三揀四的權利。同時買馬賣茶,也有羈縻四夷的用意所在。

一隊馬幫,正穿行在茶馬古道之上。五六十匹馱馬、十幾名馬夫的隊伍拖得很長,但在滿目蒼翠,鳥獸聲聞的山路上,卻有著一種踽踽獨行的孤寂。

馬鈴兒叮噹作響,給亘古不變的原始山林,增添了幾分紅塵氣息。清脆的馬鈴聲中,卻濃縮著數百年歷史的厚重。馱馬背上,滿載著一包包的藥材和皮料,等到了成都茶場,換回的就是一方方的茶磚。

這隊馬幫一行十餘人。領頭的一個,十分的年輕,皮膚黝黑,腰間挎了兩把長刀,一副勇悍的模樣。其人名喚得蓋,來自雅州的西山野川路蠻。

除了鴻臚寺中奔走的官吏,大宋朝中根本沒幾人聽說這西山野川諸部。不過若是在七八百年後,他們卻是鼎鼎大名,那是讓滿清皇帝的乾隆耗盡天下財力兵力去進剿,成就了所謂的『十全武功』的大小金川。而大渡河上的瀘定縣也在西山野川境內。

西山野川路蠻有部落四十六,據雅州本州有三百里,其首領變幻不定,各部也互不統屬。不過從哲宗紹聖年後,在宋廷的記錄中,執掌西山野川諸部大權的懷化司戈,便由得蓋的父親元壽來擔任。這並非是元壽、得蓋的部族人口、勢力多過其他部族,完全是因為他家部族臨著茶馬古道上要地的碉門寨,距離雅州也最近。身處在來往川中的要道上,故而有著近水樓台先得月的便利。

西南夷,其實包括了後世的川南和貴州,與大理相鄰。地域廣大。部族眾多,且多在山林之中,羈縻之法。西山野川路蠻。是其中很小的一支,南面的黎州蠻,石門番,羅氏、田氏,無不是比其大上十餘倍的勢力。

尤其是水西羅氏,其國鬼主——西南夷信鬼尚巫,國主為祭祀,便被稱為鬼主——自漢時起,便統治著這片地區。中原王朝往往百年一變,但羅氏鬼國卻是根深蒂固,千載不變。羅氏鬼主對於水西地區的統治,一直延續到滿清雍正年間,改土歸流之時。不過其國雖名羅氏,但其國鬼主向是有名無姓,在明英宗時,方被賜姓為安。

不過得蓋家只是個小部族,完全不能與羅氏相比,連率領馬幫,交換茶葉,都要未來的族長親自出行,自雅州至成都,直線距離不過四五百里。但山道崎嶇,還要經過終年積雪的邛崍山,一行人整整走了近一個月。直到九月中的時候,得蓋才靠著手上的告身憑證,途經重重關卡,終於來到成都府外茶馬榷場。

茶馬榷場佔地廣大。幾十支馬幫搭著帳篷各自休息,中間還能空處幾塊跑馬的地來。

在榷場門口,得蓋驗了身份和一路上的關文印章。一行人便進了榷場中侯著。按照舊時的規矩,很快就會有幾個官人過來,先查看貨物和馬匹,然後按照規矩兌換成茶磚。

不過今次卻大不一樣,剛被領到安營紮寨的地點,立刻就有一群不知什麼身份的人擁了上來,圍著這支不大的馬幫前後左右,吵吵鬧鬧。

得蓋茫茫然看著他們,他雖是能說漢話,卻並不熟練,這群人嘴皮子動得飛快,只覺著是一群飛蠓在耳邊嗡嗡吵鬧,什麼也沒聽清。而身邊的從人更是不知所措,甚至有幾個緊張得右手握住了刀柄。

還是一個走慣茶馬道的老伴當知道如何處理。只見他從一眾人等中悄悄退了出來,扯住領著他們進來的公人走到一邊,私下裡遞了塊小指尖大的碎金過去,「官人,這是怎麼了?他們又是那家衙門裡官人?」

公人沒搭理,先把碎金放在嘴裡用力咬了一下,滿意的看著上面的牙印,方才笑道:「如今新任的趙轉運執掌川陝鹽茶酒務。茶馬交易的規矩也改了。你們的貨物直接賣給商人,他們買下後才再轉給官府。」

老伴當苦起臉:「官人。俺們是蠻夷,眼界淺,官府不做主,怕會被他們騙了。」說著,手底下又遞了塊碎金過去,靠著金沙江,手上的金子卻是不少。

公人接過來,這次沒再咬了,直接揣進懷裡,繼續說道:「你們今次運氣好。聽說西虜剛剛打了蘭州。茶馬入青唐的北路已經斷了一半。現在只有從漢中往隴右的一條路。如今青唐羌內部也在亂著,馬價已是大漲了。你也別定價格,一件件貨鋪開來讓那些商人們自己爭去,包你們賣出三五倍的價來!」

老伴當不知道什麼西虜,更不明白跟他們有什麼關係,但馬價大漲四個字他是聽得清清楚楚,而公人給他支得招,他也心領神會。右手一翻,又是一塊碎金遞了上去。

一塊接著一塊的金子遞過來,公人終於有些不好意思,一手接過碎金,嘴中連聲說著,「這怎麼使得呢……」便用外人難以察覺的手勢指了指商人中的幾個,聲音壓低:「那幾個都是騙子,小心上當!」

說完,便轉過身,自去了。

老伴當千恩萬謝了,回過頭去,找了得蓋要著耳朵嘰嘰咕咕的說了一通。得蓋眼睛亮了,脊背一挺,讓眾商人安靜下來,卻照著那公人方才說的一條條的做了。

半日後,幾個商人便牽著三十七匹馬,四百一十四張牛皮,到了榷場外的提舉司衙門去交割,按照趙開定下的規矩,換了茶引各自離去。

「又讓那些奸商賺了!」提舉司門外,一個身量頗高、身著素色公服的青年,看著幾個商人得意洋洋的離開,臉上儘是不快。

在他身邊,一個笑眯眯的一張臉,一副心寬體胖模樣的胖子卻搖頭道:「元通……如今最要緊的是讓鹽引、茶引通行起來。雖然讓商人支轉一道,會少賺一點,但還有茶馬稅收可以補償,換出去的茶引我們更是有賺。而且賣出的價格一高,西南夷各部得到消息後,必然會大批的趕來賣馬。買走積壓的鹽和茶。不用這等方法,三千萬斤茶葉,數百萬斤井鹽,何時能出清?!還有北面急著催馬,全都得靠著他們啊!」

被喚作元通的青年苦笑不語,若不是身邊這個胖子正是他的頂頭上司,提舉川陝兩路鹽茶酒、併兼任成都府路轉運使的趙開,若不是如今時局大變,他早拿著春秋大義噴過去了。

這青年姓馮,名康國,字元通,是遂州人(今四川遂寧市),在開封做過太學生,金人南侵後,他逃歸家鄉。如今趙構據川陝,他便被人舉薦上來,在趙開的提舉川陝鹽茶酒稅衙門任了職,參贊諸務。

趙開對馮康國很看重,連出外吃飯都拉著他一起。兩人在街市上漫步,身後的隨從遠遠的吊著。走了一陣,便進了街邊的一家看起來還算乾淨的酒樓。

選了一張臨街風景好的桌子坐下,很快,店小二便過來:「勞二位官人久候,不知要點些什麼酒飯?」

趙開說話痛快,也不磨蹭:「先上個奶房簽、三脆羹墊墊飢,再來個鵪子水晶膾,潤兔肉、炙炊餅、烤臠骨。順便再上一壺羊羔酒。對了……四色果盤也快些上來!」

趙開是個吃戶,點得都是這家店裡的特色菜,小二點頭哈腰,直起身子對後堂一連串唱了菜名,「二位官人請稍待,酒菜馬上便到。」

轉過頭來便先端上了四果盤,裝著些雕花蜜餞、時新果子,讓趙開二人當著零嘴吃著,一壺羊羔酒很快也送了上來。

馮康國拿起酒壺,幫趙開和自己斟滿。

趙開端起杯,輕啜一口,咂咂嘴,卻是一搖頭。正品的羊羔酒,色作乳白,清冽可口,後勁亦是十足,在開封府中,也只有七十二正店中才能喝到。這成都府里的羊羔酒,卻是差了七八籌下去。

馮康國也跟著喝了一口,嘆著氣:「果然不及京中。樊樓美酒春色,卻是見不到了!」

趙開一口氣將杯中酒喝乾,笑道:「有錢收就行。哪還顧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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