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九之卷 第十四章 硝煙(中)

一行人潛藏在樹蔭下。人人身披墨綠色的游騎夏季專用的連帽斗篷。連戰馬也披著一塊墨綠色罩布。只要隔得稍遠一些,便就只能看見一片濃綠,根本分辨不住樹林、人馬。

不過夏日樹林中的蚊蟲狠毒,一叢叢的蚊蚋如同一抹抹黑雲,在空中嗡嗡叫著。王貴一行人頭面上都被叮了不少下,紅腫起來地方的連成了一片。若在南方軍中,肯定要下發艾草,用來熏衣驅蚊。將領一級,甚至還有薄荷精油下發。可惜,北方軍團就沒這麼好的條件。北地沒有瘧疾,被蚊子叮咬一下,也不至於影響戰力,樞密院當然也不就會浪費這些錢財。

儘管被叮咬的渾身發癢,潛伏在樹林中的遊騎兵們,卻仍一聲不吭的忍耐著,最多用找塊布將頭面包起來,順手抓一抓癢。沒有一人出聲催促一下正用著望遠鏡觀察著遼陽城頭上的王貴。

城頭上守軍的一舉一動,都被王貴手上的這隻黃銅望遠鏡收入眼中。三千斤中的巨炮周圍,每一刻都圍著許多女真士兵。雖然在望遠鏡中他們只是一點模糊的人像,完全看不清他們臉上的表情,但王貴用腳趾頭去想。也能想到他們是如何的興奮。

「那門神武大將軍試過炮沒有?射程如何?所用的炮彈又有多重?」王貴手中的望遠鏡仍貼在眼眶上,但看著哪門黑黝黝的重型青銅炮,要問的問題卻沒有減少。

「沒有!」聽到王貴的問題,跟在他身後的一個三十多歲中年人立刻搖頭低聲,答道:「女真人很少試炮,一個月也不一定有一次。只在每天的午時,學著我們,會放一下空炮通知時間。」

在所有人中,只有這個相貌普普通通的中年漢子是作著平民打扮,樸素的五官,平凡的身材,沒有任何特點的裝束。他的身份自不用多說,便是職方司潛伏在遼陽的密諜。唯獨口音有些特別,不是漢兒,而是渤海人。

「金虜不試炮,我們也弄不清他們用的什麼炮彈,射程更不清楚。唯一知道的,就是完顏宗望好像打算將在遼陽城頭上,放置八門三千斤重炮,二十四門兩千斤炮。」

王貴聽著密諜的回答,便冷笑的啐了一聲:「平常都不試炮,只用來代替鐘鼓,這叫什麼炮兵?!如何能打仗?!安置再多也沒用!」

雖然對女真人對火炮的運用和命名語多不屑,但王貴的眼睛還是緊緊壓在望遠鏡上。如今的洪武天子也曾說過,對於敵人,戰略上要藐視,戰術上卻要重視。

三千斤重的神武大將軍炮。名號雖起得愚蠢,但也代表了南侵之後,女真人由於俘獲了大批工匠,他們的鑄造水平又上了一個新的台階。而且此型火炮的射程,威力如今仍一概不知,但從重量來計,應該不至於輸給野戰軍中所列裝的四寸野戰炮。真要來攻遼陽,保不準要吃上一個大虧。

就算是用戰船載著,沿遼河來攻,只要女真人在河邊埋伏下幾個炮兵陣地,說不定也能讓艦隊大吃苦頭。手上多了一種合用的武器,可以施用的戰術卻絕不會只多了一種。

聽說瀋陽的火炮工坊日夜煙火不息,每天就會有一門火炮出廠。儘管其中重型火炮的數量絕不會太多,但一眾輕型火炮出現在戰場上,對於列陣而戰的大宋軍隊來說,也是個極大的威脅。也許不久之後,女真人甚至還會有修建海岸炮台,封鎖遼河河口的能力。

如果真的出現那種情況,再與女真人打起來,難度怕是又要升一個等級了。

不過戰術上的威脅是一回事,但從戰略上看。女真人的大規模鑄炮計畫,卻如同是在自家的脖子上套上一根漸勒漸緊的絞索。金人瘋狂的鑄造火炮,源自於對大宋新朝所擁有的武力的恐懼。但這個恐懼,卻超越不了他們自身的極限。

跟在趙瑜身邊多年,又與智勇雙全的丁濤相處交好,王貴的才智和眼界已經遠遠超過普通的校尉。女真人失策的一面,他同樣看得一清二楚。

火炮可不是刀槍劍戟,十幾個鐵匠費上兩月時間就能裝備上一個千人隊。大規模鑄造火炮,耗費的人力、物力、財力,全都是個天文數字。以如今洪武朝的財政水準,每年鑄造的火炮也不過兩千之數,而訓練炮兵用的軍費更是海了去了。

而金國僅僅佔了舊遼故地,再添一個河東,南侵搶來的物資又多是金銀財帛,少有銅錫之類的戰略物資。硝石、硫磺更是稀少,連訓練炮兵的都捨不得。憑這點家底,女真人真要與大宋拼起消耗,結局肯定會正面廝殺比還要慘淡。

王貴相信金國朝中必有幾個聰明人能看出這點,當他們國內資源因此而造成的消耗超過自身所能承受的極限,必然要主動出擊,至少要靠對外戰爭來彌補這個消耗,不然就是自我滅亡的結局。

不過就算看出這一點,也改變不了他們的命運,費盡心力的掙扎,也不過是拖延些死亡的時間。不管怎麼說,以疾風暴雨一般的進攻而起家的女真鐵騎,如今卻只敢拿著火炮放在城頭守御,由此可見他們在心中對當年東海軍、如今的大宋軍隊已是畏懼入骨。

敵軍肝膽已寒,縱有重炮在手。亦不足為慮也……

收起望遠鏡,王貴回頭低聲下了命令。一行人隨即便悄無聲息的退出藏身的樹林。此時天光尚好,北地夏日日落得又遠比南方要遲,王貴等人少說也要在青天白日里行上兩三個時辰,才能捱到天黑。

王貴倒也想在樹林中等到了夜深人靜後,再行潛離。可他方才帶隊潛來時,曾經與完顏宗望派出來的一支游騎小隊撞上,雖然是一個不漏的全數斬殺,但放出去的哨兵沒有依時歸隊,遼陽城裡的女真人不可能不警覺起來。

遼陽是金國東京,更是面對大宋北方軍團的第一道防線。完顏宗望的四萬鐵騎,將遼陽城守得如鐵桶一般。對於陳伍派出來的哨探,更是嚴加防範。王貴今次能潛到這麼近的地方,還是靠了幾分運氣,但若是在遼陽城邊多加久留,那就太過託大了。

其實作為新任的權遼西鎮守使的王貴,本不需要親自來遼陽城探察。不過他是打定主意要立下足夠功勞,證明洪武天子的用人眼光,也不想再背著一個盛名之下,其實難符的名號。

王貴在北方軍團的名聲,他自己最清楚不過。不像在河北鄉里中那般聲名煊赫,人人目之為洪武天子麾下有數的名將。在北地,幸進之徒已經是很寬容的說法。一但提起他的名字,不又羨又妒再加上不屑的吐口口水,那簡直就不是北方軍的人。

所以王貴向趙瑜求了一個恩典,放棄了去虎翼一營當副都指揮使的美差,而是來到了最前線的遼西。一切從頭開始,向所有人證明自己的能力。

從樹林後方退出來。遊騎兵們便摘下了戰馬頭上戴的眼罩。樹林中草木眾多,枝杈橫生,戰馬行走其間,免不了要撞上許多。戴上眼罩,就是為了防止被樹枝劃傷。

那個密諜並沒有跟上來。他身後背了捆柴草,手上拎著柄斧頭。卻好似出來打柴的樵夫,他在王貴面前行了一禮:「既然鎮守要回去了,小人便告辭了!完顏宗望已經開始使用保甲法管理城中,若出城太久,免不了會惹人疑竇。」

王貴毫無架子的拱了拱手,謝道:「今次就多謝董兄弟相助,會遼陽後還得多加小心。日後若有機會,還請來潤州一敘。」

董姓密諜回了一禮,王貴的尊重和關心讓他倒是很高興。道了聲『小心保重』,便反身沒入一人高的灌木叢中,轉眼就走的不見蹤影。

王貴望著密諜離開,回身上馬:「此地不宜久留!回船上去。」

※※※

納合烏野是一個謀克,屬於不得志的那種。他本是個剌離水畔一個小部族的頭領,當完顏部起兵後,他帶著部眾投了過去。不過他勢力薄弱,自身的能力又不強,最後也僅是當了個百夫長,隸屬完顏宗望麾下。

如今宗望守遼陽,完顏部眾可以守在城內,但如納合烏野這樣沒根腳的謀克,便只能領著在外巡守的職司。攤了個苦差事,每隔三五日才能回遼陽家中一次。納合烏野就算在外面,心中也一直在惦記著留在家中的兩名南朝宗姬。比起粗手粗腳、相貌醜陋的婆娘,身材裊娜,容顏精緻的南國美人當然更合他意。

只恨他擔了這個苦力活,一個月也享受不了幾次。今天本是他回城的日子,但另一個謀克下屬的一支小隊在遼陽城外消失了蹤跡,卻讓烏野不得不在外面多停留上半天來尋找。

烏野時不時望著天色,心神不定盼著太陽早一點落下,同僚的損失他並不會放在心上——又不是他的部眾。只是他今天的運氣卻不算好,正準備下令回返,卻看著一隊上下一片綠油油的騎兵正從一里地外悄無聲息的通過。

『眼花了罷……』烏野想著,怎麼會有一身綠的騎兵?使勁揉了揉眼睛,定睛再看,那隊騎兵卻還映在眼眶中,不斷前進著。

「是東海蠻子!」不知多少張嘴在驚叫!

就算趙瑜已成了大宋皇帝,東海軍也成了大宋軍。但在北方異族嘴中,他們仍然是最恐怖的東海蠻子,而不是肥肥白白、美味可口、可以任意欺凌的宋豬。

「烏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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