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九之卷 第十章 靖安(上)

洪武元年六月廿九。甲子。

南京建鄴府。

夏日的金陵。在大江邊的城市中是出了名的酷熱難耐。城外的蔣山、幕府山、清涼山、牛首山等山巒將金陵城四面圍起,讓暴晒後的熱氣難以散發。就算午後時常出現的陣陣暴雨,也不過讓暑熱稍稍消退了那麼一兩分去。

若在往年,到了午後,城中商販全都躲去樹蔭下歇涼,店鋪里的掌柜和小二也自顧自的趴在桌上午睡,貓狗之類的家畜更不會在太陽底下亂竄,城內的街道上一眼望去都見不到幾個活物。

不過如今的金陵卻是另外一番模樣。午時剛過,建鄴府便猛然喧騰起來,數以萬計的南京士民走上街道,拖家帶口的向城內的幾個校場涌去。

「快點!快點!」在擁擠的人群中,不時傳來急躁的催促聲。天上的日頭火辣辣的,地上擁擠的人群更是讓熱氣透不出去。但所有的人卻還是一邊擦著頭上汗,一邊推推搡搡的前進。

一輛輛馬車在人群中一步一挪的向前行去,每每有心急的乘客跳下動彈不得的馬車——無論富商和官員都放棄了矜持——自行跟著人流向著目標行去。而騎著馬的卻方便了許多,在人群的頭頂上顧盼自若,一看到前面的人流中出現了一個空隙,便會立刻甩起鞭子,搶上前去。

自從趙瑜登基後,每月逢十的日子——小月月末則是二十九——便會出現今天的這般場面。

每月逢十,正是趙瑜的軍中依例舉行蹴鞠聯賽的日子。兩個近衛營,憲衛司,參謀部都有一支蹴鞠隊,而駐守城外的野戰營,當執行遠征任務回來後,也會派出一支蹴鞠隊參加聯賽。

由於東海的影響,江南的蹴鞠運動早已改頭換面,不是像過去那般,兩隊沖著場內豎起的旗杆上的風流眼——類似於籃球籃筐——里踢球。而是向著對方所要守護的球門中玩命的踢去,比起舊時軟綿綿的你一腳我一腳的雜耍表演,這樣的蹴鞠比賽更加精彩,爭奪也更加激烈,將人們心中的野蠻和血氣徹底激發出來。

不過江南的球賽市場還沒有成型,就算是最基本的蹴鞠比賽,也是有一場沒一場,人員不固定,球場不固定,時間也往往放在春秋兩季的社日(注1)上。遠比不上現在這種時間密集、地點固定和隊伍完備的高水平的聯賽,而且以軍籍球隊為主體的蹴鞠比賽還有特別的地方。

不同於江南和台灣已經改進過的蹴鞠運動,東海軍中的蹴鞠比賽是更為血腥和瘋狂。人人是身著重甲,帶著覆面頭盔。按照隊別不同,披掛的甲胄上便畫著各色的猛獸、神魔,個個面目猙獰。背後還塗著隊號,以作區別。兩隊爭奪的皮球也改作長圓形,不但可以踢,也可以抱著衝鋒。

這根本就是後世的橄欖球運動的盜版,而且是美式橄欖。雖然規則上有許多不同。但場地中的血腥和拼搶卻是一點不差。

在爭奪橄欖球的時候,經常能看到兩隊的隊員在空中轟然相撞,身上的鐵甲鏗鏘作響,落到地上後便已撞得變形,摘下頭盔,頭盔下的面龐往往都會血流成河。

一個精彩的擒抱,一次完美的達陣,都能引起一片歡呼。當看到一名防守球員將持球對手撲倒在地,後面的球員又一個接著一個的撲上去,將下面的人死死壓住,場中的氣氛剎那間便會沸騰起來。

無論男女尊卑,都會在這時不顧形象放聲嘶喊。仕女們揮舞著手中的汗巾,而男人們則拚命晃著手裡賭券,放蕩形骸的模樣,道學君子會看不順眼,但身處人聲鼎沸的空間中,誰又能置身事外。

丁稅全免了,無論城市鄉村,都不用再交身丁錢。在趙瑜實施穩定江南的政策後,原本因戰事而高漲的物價也開始回落。再也不需要在六月里為夏稅頭痛的人們,各自手中有了些閑錢。或呼朋喚友的飲酒作樂。也有買些平時捨不得買的貴家貨,而橫空出世的蹴鞠聯賽賭券,也讓人們有了一個新的花錢的去處。

小賭怡情,用一張百文的賭券為觀看比賽時增添點調味,又有什麼壞處?!還不用擔心有人作偽詐賭——參賽的都是軍隊,輸贏據說甚至關係到軍官們的磨勘考績,沒人敢不用心——所以當這項博彩出現後,便瘋狂收到追捧,每一場幾乎都是近十萬貫的賭金匯入,數千貫的純利,這還不包括場外私人的暗盤。

每場聯賽的門票和賭金利潤,五成歸官府,三成半成由參賽的兩支球隊平分,剩下的一成半則積累到年終聯賽結束,按照聯賽最終的成績,來分配和獎勵。這也是多年來,東海國內各州蹴鞠聯賽所行之有效的制度。若是在台灣,那些常勝球隊的隊員,人人都是上千貫的年收入。更別說坐地分贓的當地州縣衙門了。

而幾個月來,建鄴府也是一樣賺得府庫滿倉。每當比賽日,建鄴知府盧襄見著府中下屬的官吏因住宅位置不同而分成了各個陣營,為各自支持的球隊互相叫罵的時候,他總是笑眯眯的一言不發。回過頭來,卻將剛遣人買到的賭券掏出來看了又看,又拉著通判一通議論,計算著今天的盤口究竟如何。

今天,在城南右廂止馬營校場里比賽的是野戰一營和憲衛司兩家。憲衛司在軍中死敵甚多,下面的官兵們連喝酒時都會擔心著黑軍袍、白袖章的憲兵會突然從地里冒出來。一旦有個能讓他們將平日里積攢下來的怨氣統統發泄出來的時候,他們是絕不會吝嗇自己的力氣。而憲衛司。都是刻意選著陰狠頑固的傢伙入軍,他們上場後,下手也從來不會輕過。

這樣的比賽自然熱鬧非凡,而南京的百姓幾個月來也明白了其中奧妙,也因此,止馬營校場便擠進了同時開賽的幾個球場中最多的觀眾。

互丟雜物,大聲叫罵,台灣的賽場上是慣常見的,而南京的球迷也學得很快。有錢的扔雞蛋水果,沒錢丟土塊,至於石頭,殺傷太大,被抓到卻是不會被輕饒。

支持憲衛司的球迷,也都是一襲黑衣,齊齊吹著銅哨。而野戰一營的支持者,卻是一身紅裝,有條件的還在衣襟上綉了條黑紋虎頭——這是野戰一營的標誌——也是叼著竹笛。一看到精彩處,笛聲和哨聲便響做一片。

咫尺之外,喧嘩陣陣。

而校場外圍的一間大屋中,卻是十幾人一片聲的噼里啪啦的打著算盤。根據雙方的實力和戰績決定盤口高低,好讓莊家能賺得盆滿缽滿,而又不能讓賭徒們心中生怨,全得靠精通數學的專家來計算。而賭券賣出後的帳目計算。同樣需要會計師們來幫忙。

會計師們算盤打得飛快,對門外的比賽充耳不聞。掌事王有義,正坐在隔壁屋中的一張藤椅上,隔著敞開的房門,虎著臉盯著手下。比賽時間短暫,要在開始兌獎前,將所有的帳目計算清楚,可是容不得半點拖延。

在他的盯視下,今天的算盤聲還是一樣密集如雨,但一個聲音突然間插了進來,讓原本看似紛亂其實暗中自有規程的珠盤聲。有了一絲波動:「王五哥,今天賺了多少?」

王友義回頭怒視,但轉眼便一下子跳起,「二公子!」

「正是在下!」一個二十多歲的高瘦年輕人,笑眯眯的走進屋中。

王有義一愣之後,連忙用袖子將自己的座位擦了又擦,方恭恭敬敬地請那二公子坐下。並在那二公子的示意下,將房門關上。

幾個正在打著算盤的小會計,看得目瞪口呆,永遠都是陰著臉的王掌事什麼時候會這麼低聲下氣的小心做人了?那個瘦高的傢伙看起來也不出奇,究竟是什麼大人物?

他原是楮幣局中的中層管事,後來因細故得罪了上面的一個大人物,才被發落到幫建鄴府管理賭帳的位置上。以他過去的身份,如何會不認識寧海金家的二公子(注2),楮幣局的副總掌金求德呢?

寧海金家可是海事錢莊的大股東,當初要組建三大錢莊時,趙瑜讓陳秀安請來一批浙閩海商來投資。其他各家都是給了十萬敷衍一下,唯獨寧海金家,卻是把大半家當上百萬貫的錢鈔都壓了進來,換到了海事錢莊百分之六的股份。就算如今經過了兩次募股稀釋,金家還持有著百分之四點八的股權,在所有股東中排在第三,僅次於楮幣局和趙瑜的母舅陳家。

如今的金家是福建海商之首。金老當家已經過世,老大金知禮守著家業,而老二金求德卻進了楮幣局,被趙瑜依功酬勞,當上了副總掌。如今在福建,所有的海商都得看他家的臉色行事。

雖然金求德因為股東的身份,並不是將來接替陳秀安擔任皇宋楮幣局的幾人中呼聲最高的一位。但他的地位已經足以讓王有義卑躬屈膝,點頭哈腰了。

急著命下人端上冰鎮綠豆百合湯,王有義小心翼翼的問著:「不知二公子大駕來此,所謂何事?」

金求德也不轉彎抹角,對於王有義這樣的小人物,在看球的時候順便上門親會,已經是很給面子了,「楮幣局最近需要一個幹才去荊湖北路的夷陵待上一陣,主持一樁大事。陳總掌讓我推舉一個人選。不過最近三大錢莊要將分號開遍江南州縣。實在調不出人手。想來想去,也只有你能抽出空來……」

「夷陵?」王有義雖然被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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