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九之卷 第八章 四方(中)

洪武元年六月初八。癸酉。

東京遼陽。

前任的東京都統完顏斡魯,已經帶著自己的部眾回上京會寧(今哈爾濱東南)去養老了。現任的東京都統,是丟了平州屬地的完顏宗望,和他麾下的六萬女真鐵騎,駐守在西起錦州,東至遼陽、南抵耀州(今營口東)、北達瀋州(今瀋陽),方圓數百里的遼河平原上。

這裡便是大金國抵抗宋國北方軍團的最前線。作為遼西走廊入口的錦州,直面遼南半島的耀州,每一天都要面對著駐守在天津、旅順的南朝大軍,隨時可能出現的危險。而位於遼河畔的東京遼陽,自四月遼東大地的冰雪解凍後,寬闊奔騰的遼河,就成了遼陽守軍的最大的心結所在——這種擔驚受怕的心情,要一直持續到十月河水開始封凍為止。

就算大金國的十萬鐵騎剛剛攻下了宋國的國都,將大宋百多年的金銀財寶,但新登基的洪武皇帝,燕山大地上的那場慘敗,看似輝煌的武功,卻反而給自己造就了一個可怕一百倍的敵人,讓所有人都笑不出來——就算兩隻手都摟著宋國皇帝的族中女眷享樂時,也很難笑得出聲。

遼陽都統的府邸中。新官上任的完顏宗望對自家的庶長兄完顏宗干嘆道:「早知會變成如今的局面,當初就不該昏了頭。按照計畫攻到黃河邊也就夠了。悉心搜刮一下,在河北弄到的東西,也不會比打下東京少太多。」

宗干苦笑了起來:「上次見到闍母叔叔的時候,他也說著同樣的話呢!」

兩人對視一眼,並是一齊長嘆:千不該,萬不該,就是不該將讓南朝亂起來。

這次南侵,一開始的計畫僅僅是打到黃河邊,逼著南朝的道君皇帝先割讓了燕雲之地便收兵北歸。但富得流油又毫無反抗之力的大宋,卻激起了女真人征服的慾望,而手上完備的地圖,和郭藥師這匹識途老馬,更是讓他們忘記了身後還有兩頭猛獸正在伏在洞中等待出擊的機會。

嘆了一陣,宗望道:「其實我在過河前,還是有想過陳伍和郭立兩人的威脅。但一想到斜也叔叔身邊有兩萬兩千本部鐵騎,還有兩萬多契丹和奚族軍隊,近五萬人馬。而郭立和陳伍分兵兩處,隔著凍結的遼海(遼、金時稱渤海為遼海),各自又只有不到萬人。怎麼想都不覺得有必要擔心。可是沒想到啊……」

「沒想到東海兵會有那麼強!」宗干接了上去。他一直以為東海軍善守不善攻,不過仗著火器犀利,守城有方,但到了野地,就是女真鐵騎天下。但如今燕津一戰,讓他徹底的清醒了。

「太強了!實在太強了!」宗望每次回想起從燕京城中逃回的部眾嘴裡,了解到的那一戰的戰事詳情,都會不禁搖起頭。「撻懶用兵絕對不差,他下面的兩萬騎兵也不比我們手下的弱。圍點打援其實也做得很好,趁風雪攻入天津城,是當初斜也叔叔也沒做到的事。」

「但畢竟還是贏不了。兩萬圍攻八千,打了三天還沒有打下來,最後師老兵疲,讓陳伍得了手。東海軍無論野戰還是守城,都不在我們女真……不!」宗干自嘲一笑,這裡又沒外人,也沒必要再給自己臉上貼金了,「應該說比我們還要強,無論野戰還是守城!無論用兵還是用計!」

兩人又是一陣長嘆,廳中一片陰鬱。如現在這般唉聲嘆氣的日子,過去是從來沒有過的。掌中鐵騎數萬,誰能讓他們愁眉哀嘆?!

宗望回歸現實:「現在我手上就四萬人眾,要防守遼南、遼西和遼河口三個方向,真不知該怎麼分派!」

宗望還沒有正面跟陳伍郭立對決過,但他絕不會認為單靠手中的四萬本部就能抵擋得了陳伍和郭立夾擊。但現在國中已經沒有多餘的兵力可以支持他了。

宗翰不肯放棄大同和太原,他麾下的軍隊雖然佔到國中兵力的四成還多,但也調不過來支持遼東。五萬本部,七萬異族。就只能用來據守故遼西京道和大宋河東路。鎮壓關中、中原的宋人,並威懾西面的党項及北方草原上的阻卜和室韋人。

至於其他地方,也根本是調不出兵來。撻懶的六部路覆滅,中京道必須再調軍過去駐守,至少也要保持兩萬的兵力,否則就會斷去了與西京大同那裡的聯繫。而上京會寧,則是國都,更是不能缺人。

舉國大軍,十五萬鐵騎,東一塊、西一塊,算到最後,宗望還是只算出手上的四萬兵。雖然還有些契丹、渤海和奚族等異族的兵馬,但在完顏余睹和紹古牙獻了燕京城後,沒人還敢將他們留在與東海對決的最前沿。

宗望很清楚,如果遼南和天津并力來攻,一個月之內,他是等不到任何援兵的。

「乾脆錦州放一萬、耀州放一萬,遼陽這裡留兩萬,等陳伍、郭立過來,跟他們慢慢磨。」宗望抱怨著,攤到了這個苦差事,就算以他幾十年來的戰績和自信,也不免心中叫苦。

「你瘋啦!」宗干並不欣賞宗望的笑話,「集中兵力在遼陽!錦州和耀州各派一個猛安巡守就足夠了。」

「我當然知道。」宗望苦嘆著,「但我這個東京的城防,連南朝東京的一半都不如,五百斤火藥就能把任何一段城牆都炸成粉末。大哥你也該知道,天津和旅順的戰船都能順遼河而上,別說五百斤火藥。就是五萬斤都能很輕鬆的運過來!

……不僅是火藥,糧草、兵員都是一樣。有水道運輸,陳伍和郭立根本就不會走陸路。走水路可以直達遼陽城下,在往上,遼河也直通瀋州。而錦州、耀州同樣是靠著海。到十月河、海結冰之前,南面的船都是要來就來,要走就走。

四叔啊,真就是把我們這一支當盾牌堵在前面,他倒是在會寧享受著。父皇一不在,我們就成了後娘養的了!」

宗望抱怨著,將堵在心中許久的話一口氣都爆了出來。宗干靜靜的聽著,作為長兄,他是足夠合格的。宗干是庶長子,沒有繼承到多少阿骨打留下的遺產,部眾、牛馬都是比幾個嫡母生的兄弟少上許多。身為忽魯勃極烈,大金國的第四號人物,手上只有一萬部眾,三千兵馬,實在是可憐了一點。

不過他從沒有抱怨過,幾個兄弟雖然分了家,但有吳乞買這個私心太重的四叔壓著,阿骨打一系的幾個兒子,不得不緊緊抱著團。在軍事上以宗望為首。而在政治上,則以宗干馬首是瞻。

宗望的嘴皮子終於停了下來,一手拿起茶几上放著的官窯燒出的天青瓷茶盞,仰起脖子,就裡面盛著的龍鳳貢茶牛飲了個精光。

看著宗望將從南方搶來的上等御貢名茶一口飲盡,宗干微笑著:「斡離不,你怎麼就不問問我今次從瀋州趕過來,究竟是為了什麼?」

宗望動作一頓,拿著茶盞的手停在半空中。的確,宗干今天莫名其妙的從瀋州來遼陽,他還沒問過究竟是為什麼。只顧著抱怨了。不過,宗望才智高絕,皺眉一想,驚喜便浮現在臉上,「火炮?!」他叫道,手一松,價值千金的官窯茶盞在地上碎了千片。

宗乾笑著點頭,「你從東京帶回來那些女子、金珠卻也不值什麼,倒是那批工匠,當真是價值連城。各個心靈手巧,造出的器物各個精妙,原來從遼國收下的匠人跟他們比起來,連馬尾巴都夠不著。

尤其那幾個鑄鐘匠,雖然過去從來沒有造過火炮。不過看了樣式,試鑄了兩次,造出來的新炮就已經比舊式的還要強了。連鑄造的速度也比以前快得多,在他們指點下,火炮工坊十天就能出一門千斤重炮。不愧是南朝御用的大工匠,漢人工匠中最出色一批啊,天底下找不到比他們還強的了!」

「那是!」宗望笑了,這是他今天笑得最輕鬆的一次,「我進了東京城後,可是把目標第一個就放在了這批工匠身上,其他東西都拖到了後面。」

「做得好!」宗干贊了一句,「那幾個鑄鐘匠,我都升做了謀克,掌著火器坊。一人賞了兩個宗姬,八個美女,家宅、田地都不缺。現在拼了命的賣力。如今兩千斤的重炮已經造出來了,正在試造三千斤,再過些日子,五千斤的重炮也不是造不出來——他們可都是造過萬斤巨鐘的大匠。」

「五千斤?!」宗干聽得瞠目結舌,五千斤的糧食,只要不算上戰馬,足夠一個千人隊吃上兩天了。千斤火炮,已經有五六尺長,海碗粗細。五千斤的重炮。那該有多粗、多長?

「五千斤!」宗干用力的點著頭,「聽說郭立曾經是造過皇宮的工匠,靠著舊年學出來的本事,天津城給他修得如鐵桶一般,就算攻進去,也待不住。你帶回來的工匠中,也有修過皇宮的,還有修過東京城池的,讓他們幫著改建一下遼陽城防,再把五千斤的重炮在城頭排上一圈,別說旅順和天津的那些兵,就連只蒼蠅都飛不進來!」

宗望搓著手,坐不住了。站起來在廳中團團轉著,繞了幾圈,突然站定,「走,去瀋州!我要親眼看看!」

宗干穩穩的坐著,「沒那個必要!我已經帶過來了!」

「當真?!」

「當然是真的!就在城外港中。遼陽和瀋州可是通著水路的。用船來裝火炮,可比走陸路輕鬆得多。」

宗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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