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九之卷 第六章 對手(下)

洪武元年五月初五。庚午。

太平州當塗縣中軍政雙方的這次小小衝突的報告,在兩日後,便遞到趙瑜的案頭。不過不是單純的敘事文章,而是羅列並分析了各方情報和議論的綜述性報告。

沒有經過組織和整理的情報,就是一團毫無頭緒的亂麻。要想從浩如煙海的報告中找出有價值的信息,就如同從浩浩蕩蕩的金沙江水中淘選出金粒的難度。對於搜集來的情報不加分析和整理,就等於是讓一粒粒金沙從手裡流走一般。

而經過十幾年的教導、歷練和發展,趙瑜手下的情報分析部門已經越來越接近於一個輔助決策的智庫。每一份情報收到手中,除了摘取其中要點,貼黃上供御覽外,也要綜合起其他有關情報一起遞上。

同時就連歸檔,也再不僅僅是分門別類那麼簡單。還要划出其中的關鍵詞——如人物、地點和時間——製作成檢索卡片,以便於日後編寫分析報告時尋找參考資料——這也是目錄學和檔案學不再局限於圖書館中,而在情報系統中發揚光大。

呈到趙瑜眼前的報告,就包括了當塗縣衙中當時各方人等的對話,事情的起因結果,知縣王安平的幾次諫言奏疏,還有事件發生後,當塗百姓們的反應。互相對比著看來,整件事的來龍去脈便在頭腦里有了個清晰的印象。

不過這份報告里,並沒有當地駐軍上報這次衝突的奏疏。對於太平州州營都指揮使與知縣在縣衙中為免稅政策爭辯。但在之後卻嚴格恪守了軍不幹政的鐵律,這點讓趙瑜很讚賞。

不像其他地方的軍隊,地方上但凡有點風吹草動,就要打個報告上來,好在趙瑜心中留個印象。趙瑜很少會理睬這些妄圖幸進之輩,而沒這麼做的吳偉,他的名字,反而已然簡在帝心。

當塗縣的這次由免稅引發的衝突並不是進來唯一的案例,自從趙瑜下詔永免丁稅和一切雜項,並不計舊時積欠後,有許多地方官吏和一些朝臣,上疏諫言,一封封奏疏如雪片般飛上趙瑜的案頭。

多是打了個為朝廷財政著想的名義。先贊一通天子仁德,然後便是叫苦不迭,並指天誓日的聲稱,若行此法,今年的稅入必然會只剩三成到五成,若是堅持如此,一統天下定會遙遙無期。雖然這其中並沒有東海舊臣,但也掀起了好大的一片聲勢。

這就是趙瑜眼下的對手。不是北方的金人,不是關西的趙構,而是剛剛歸入他統治下的地區中,數以千萬計留用下來的地方官員和胥吏。

他們是舊朝稅制的直接受益者。在神宗朝時稅入最多的年份,糧、草、錢、絹,還有,摺合成錢幣,大約是八千萬到一萬萬貫。但在抽稅的過程中。卻足有兩到三倍的數額,流失到各級官吏手中。

這並不是趙瑜的臆測。當初為了計算江南百姓的家產和購買力水平,以便決定是否將玻璃、鐵器大規模生產和傾銷,他曾經在江南諸路選出六個有代表性的縣——有以農桑為主,有以茶樹等經濟作物為主業,有以鹽稅為主,還有處在通衢要道,以商稅為主——並向這六個縣派出大批人手進行深入調研,並直接收買衙門裡的吏員,複製了全部檔案資料。

最後用了整整一年,搜集的資料和報告得用車裝。得出的結論就只有一個,不殺光當地稅吏,東海鐵器也許還有點出路,而造出來玻璃器皿根本不會有多大的市場。

天下胥吏皆可殺,這不僅僅是宋代被胥吏們欺騙和玩弄的士大夫們的悲憤之言,也是每一個被貪官污吏藉助自己的身份和權柄,搶去了所有家產的農民的心聲。

為朝廷收一貫稅錢,放入自己腰包的就能有三貫,雖比不上明代嘉靖年間徵收礦稅的一比十——皇帝每到手一兩銀子,派往各地的徵稅太監們就能拿到二兩銀子,地方政府的稅吏就能到手三兩銀子。而各地的地痞無賴就能到手四兩銀子——但也足夠觸目驚心了。

而趙瑜的詔令,把繁雜的令人瞠目結舌的各色苛捐雜稅,削繁就簡,歸併為一項。一下便將稅收稽徵手續簡化到最少,自然便減少了稅吏們欺上瞞下的機會和油水,同時也減少了稅收過程中的各項開支。

這些開支並不是稅入糧賦在轉運和存儲過程中的損耗,那些永遠都是加諸於百姓頭上,而是減少了稅簿造冊、隱戶稽查等工作,針對農民的稅用賬本,也只剩下田籍和五等丁產簿兩項。

「但這僅僅是第一步,還有地方的財政監察權,不僅僅是稅收要存到在錢莊分號中那麼簡單。」陳秀安在趙瑜和一眾宰臣面前侃侃而談。

他是減稅政策的倡議者、鼓吹者、參與者,同時也是受益者。免去苛捐雜稅,對於農村購買力的釋放,有著極大的推動作用。江南農村市場得以打開,對於工廠主、工廠主背後的三大錢莊,以及三大錢莊背後的皇宋楮幣局來說,都是個天上掉下金元寶的好消息。

而商稅的收入,以及商品出廠時的印花稅也會因此水漲船高,這也是趙瑜不遺餘力贊成的一個重要原因。當然,大規模的商品傾銷,日後肯定會造成大量的小農破產,但那已是很久以後才會發生的事了。

趙瑜和一眾宰輔,以及陳秀安的注意力,如今都放在對手可能有的反擊手段上:「那些貪官污吏要想對免稅新政的進行反擊,只要故意少徵稅就夠了。不但已經免去的稅賦不再收取,連該收的田賦也不去催繳。他們大概會認為,朝廷稅入一旦不足,就不得不廢除新政。恢複舊的稅法。

眾所周知,欠繳稅賦在各地都是十分常見。一般來說,十貫稅額收到七貫,也就是征十收七,便已經是高比例了,大部分情況甚至只有一半。所以許多時候都是標個高高的徵稅定額,就算有人欠繳,打個折扣還能剩些。那些貪官污吏若是以此為借口,來挾民自重,朝中要想對付起他們免不了就會有些投鼠忌器。」

「如果從朝中直接派遣監察御史下去呢?」

「不僅僅是監察御史要派,每一個州縣肯定都要安插上稅官。但無論人力再充分,也不可能連每一個鄉和每一條村都派駐進稅官,只能依靠地方上的大戶,也就是讓那些保正、甲頭繼續來充稅吏!」

不需要陳正匯提醒,趙瑜也很清楚這一點。大戶都是地方上的天然管理者。不藉助他們的力量,他的統治也僅僅控制到縣中——再發動群眾,也比不上後世那支空前絕後的隊伍——雖然可以利用州郡兵將政策傳達會鄉里,但終究不可能多用,更不可能代替鄉中族老和大戶的作用。

不過相應的對策,書房中的每一個人都十分清楚。

趙瑜笑得沖和恬淡,但說的話卻是殺氣騰騰:「朕施政以仁德為上,但也不是只吃齋念佛!女真人都被朕打得像兔子一樣縮回洞里,還收拾不了他們?笞、杖、徒、流、死。五刑在手。輪不到他們鬧!今年秋冬大辟,朕可是準備著勾決個千兒八百的!就以朱勔餘黨的名義!」

陳秀安也冷笑著:「他們也只是貪慣了,又以為還能挾民自重。只需陛下當頭一棒,將他們的氣焰打下去,日後習慣下來也就沒事了!」

南山則今次也得與會,並附和道:「臣已經將所有的文稿都準備好了,等三日後便刊發號外於世。現將清議的調子定下,再將那些貪官污吏能用的手段一條條都先揭開,看他們還能玩出什麼花樣!」

「小丑跳梁,不值得多慮!」陳正匯一句收尾,此事也不需再多提。

一個議題結束。一個議題便隨之展開。

「但不管怎麼說,今年的稅入應該很難支撐下一年度的軍費。就算那些跳樑小丑玩不出什麼花樣,稅收也不比舊年少,但地方上事務官的俸祿卻要吃掉更大的一塊。秀安,你這個大掌柜可有什麼辦法?」

在過去,胥吏們的薪資都是地方衙門來自行解決,有的甚至不發工錢,除非吏員家有餘財,否則自然要靠盤剝百姓才能過活。官員幾乎都是外派,搜刮百姓毫無顧忌,但當地出身的胥吏們對上鄉里鄉親還狠若虎狼,卻也有許多是因為要糊口的緣故。

而趙瑜便是要解決他們的俸祿和地位的問題,總不能斷了人的財路,還不給人另外一條養家糊口的辦法。

因而,江南諸路的胥吏們將會集體轉為事務官。身為事務官,在六部可以升到一部侍郎,在三省,也能坐上各廳各房的副職。就算升不上去,一個最底層的四等文員的俸祿,也足以養活一家老小。未來是光明的,現在是安穩的,相信從胥吏身份轉為事務官後,那些殘民肥己的行為會減少許多——尤其是在趙瑜的屠刀掃過一些不長眼的蠢貨之後。

只是一旦將胥吏們的俸祿承擔下來,在官府衙門中的花費,卻也是倍於前朝。所以趙瑜需要一個消減赤字的辦法,而陳秀安的回答,是令他滿意的。

「廢除一切雜變,免去所有積欠,這些都是虧本的。由於戰事頻繁,商稅、鹽稅也是再減少。而免除丁稅雖實際上是攤丁入畝,卻也不會讓稅入增多。但是改納糧納絹為繳錢,其中產生的利潤足以彌補一切虧空。只要楮幣局還擁有鑄幣權,從地方上利用稅收將舊朝錢幣收歸錢莊,然後推廣洪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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