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九之卷 第四章 對手(上)

洪武元年五月初三。戊辰。

南京建鄴。

時已春末,江南的天氣已炎熱起來。一旦日後高照,就與盛夏無異。

但今天,建鄴行宮中卻如籠罩著一層陰雲。文武百官、侍衛婢僕,都輕手輕腳,低聲細語,大氣都不敢出。不因他事,只因新登大寶的洪武天子今天的心情並不好。

主要是因為他最疼愛的大女兒,原本因為生病被留在基隆,沒能趕得上參加登基大典。好不容易康復之後到了南京,卻在被封為壽康公主的典禮上受了點風,當天夜裡便又病倒了。前病剛退,後病又至,趙瑜哪能不擔心。

這是個沒有抗生素和退燒針的時代,兒童死亡率高得驚人,新生兒死上五成是很常見的情況,就是帝王將相,能有一半子女活到成年,也已是萬幸。就算趙瑜手上擁有一個水平尚算得上出色的醫療衛生體系,但他的子女也有五分之一在七歲之前夭折。所以天下人中,小名起作佛保、菩薩保、觀音奴的有那麼多。無論漢人夷人,都是一般。

再加上御醫們給天家貴胄治病,向來都是以穩妥為主,不求有功,只求無過,稍微重一點的葯都不敢使用,全用人蔘、黃芪、甘草之類吃不死人的葯來拖著。趙瑜昨日看過藥方,若不是蔡婧和陳綉娘在旁規勸,十幾個太醫官全都得到麻逸度過餘生了。

另一個附帶的原因,則是种師道的死訊。一個月前,老種在衛州病逝,但跟著他西行的隊伍,入關到了陝州後方才發喪。是以直到現在,訃告才跟著康王趙構在長安登基的消息一起傳到他這裡。

老種病故,的確讓趙瑜心中沉重起來,作為抗金名將,漢家的民族英雄,趙瑜始終抱著很深的敬意。就算他固執的不肯投降,而定要返回關西,趙瑜對他的敬意也沒有改變。

不過更為重要的情報,很快轉移了趙瑜的注意力。他全然沒能想到,完顏宗翰會將趙構放回來。看來趙桓在河北的表現,並不能讓宗翰滿意。但趙構就能成功制衡他趙瑜、給他添亂嗎?

趙構比起趙桓來,能力上也許要超過不少,當然,這也是趙桓本身水平太差的緣故。而趙構再強也改變不了敗亡的命運,天下大勢已定。換做是李世民來了也沒用。

而趙桓能給趙瑜添亂,不是因為他的能力,而是因為他的身份,是承繼道君皇帝皇位的大宋天子,有著符合禮法、能讓天下人認同的法統傳承。以他的身份,即便從金營回來後,還是能夠招徠一批忠心的官吏軍民。

但趙構有什麼?論法統,無論趙佶、趙桓都沒有留下讓他繼位的詔書,而趙瑜是自承天命,以太祖之後的身份坐上皇位。論實力,趙瑜還有著能掃平天下、滅盡韃虜的一支強軍,而趙構如今就只有一部分西軍將領支持。

若像另一段歷史中那般,沒有任何一個競爭者,趙構的確能坐穩皇位。但如今有趙瑜在,他這個皇帝卻又能做上多久?

女真人畢竟是女真人,思維觀念還停留在部落合議制的階段上,根本不了解帝系傳承的合法性,對於皇帝有多重要。他們只會看到趙構的才智能力比趙桓強上些許,根本都不去考慮正統性的問題。

『還是趙桓去關西,會給我添得麻煩多點!』

不過,如今靖康皇帝的人呢?

种師道病故。余部返鄉。而相州陷落,韓肖胄順理成章的投降,改任河北安撫使,配合著新近南下、代替鄧廣達駐守相州的驍騎二營,四處剿滅河北各地流寇。

趙桓的兩名重臣的蹤跡清晰可尋。但趙桓和李綱那對君臣到底哪裡去了?

「趙桓呢?」趙瑜問著。

朱聰搖著頭:「微臣不知。不過構逆在登極偽詔中指稱陛下篡國謀君,囚禁上皇,發誓要報仇雪恨。」

「不幹朕的事也能栽在朕的頭上!」趙瑜冷哼一聲,謀君一詞可以指趙佶,也可以指趙桓。但趙構的大詔在後面還有囚禁上皇一句,那前面的這一句很明顯的就是在說趙瑜殺了靖康皇帝了。

但最後見到趙桓一行的,是鄧廣達派出去聯絡趙琦出兵攔截逃亡廢帝的一支騎隊,他們在黃河北岸追上了剛剛登船的趙桓和李綱。可是等他們過了河後,就再也沒有找到靖康皇帝一行的蹤跡。

所以趙瑜很奇怪:「郭立不是回報說追到黃河南岸後就不見人了嗎?趙構是從哪裡聽說廢帝死在朕的手上?」

「具體消息,微臣也不知曉。」朱聰低聲解釋:「職方司在關西的情報點太少,收集不到足夠多的情報。」

「那就再去細查。」此事趙瑜也知,職方司的人手也是有限的,只能先將主要精力放在江南和北方沿海,還有東京開封。至於關西,只能先放一放。

朱聰低頭應了,此事不必趙瑜說,他也會去做。等他抬起頭,卻又道:「其實微臣還有個猜測。」

「什麼?」

「廢帝會不會是被姚家父子暗害了。趙構篡逆是在四月十一。從時間算,廢帝初一從相州逃離,日夜兼程,七八天後也差不多到陝州了。而陝州,可是姚古所部的駐地。初八初九動手,等一兩天後,構逆便順理成章的登基了。」

「姚家兩父子應該沒那個膽子。」趙瑜說得很肯定。就算另一個時空中幾年後的苗劉兵變,也僅僅是逼著趙構做太上皇。而不是直接殺了以絕後患。經過一百多年的打壓,此時的武將不比五代,哪有膽子殺皇帝?

何況這麼做能瞞著趙構嗎?能殺天子的武將,趙構敢用嗎?可一就可再,能殺一個皇帝就能殺第二個。姚家父子就不怕趙構會這麼想?!就算趙構強逼著他們,姚家父子都不會幹的。

姚家將沒那麼蠢!只要兵權不失,他家就能屹立不倒,但若是在皇權爭奪中插手太深,卻會是死無葬身之地。

「不過假的也可以變真的。」朱聰笑得有些陰險,「要論聲音,陛下這裡可比構逆要響亮得多。」

「這種謠言沒必要傳!已經不是舊時了!」趙瑜搖著頭,過去散布謠言是為了動搖道君皇帝的根基,如今再依舊法施為,卻是毫無必要了。

「等廢帝死訊一旦確定,朕認下來便是。朕討伐不臣,順天應人,也不懼外人說。」這點小罪名,趙瑜完全不介意,唯獨可惜了一個李綱,「屆時,讓天下元元一應皆知,趙構便就是下一個。及早歸降還能不失一安樂公,若是頑抗到底。日後就是六尺白綾、半兩牽機給他預備著。」

「微臣明白!」

朱聰退了下去,他口中說是明白,但趙瑜清楚他心裡還是不明白的——為何有手段而不用?

趙瑜心中自有方略,只是他無意解釋罷了。

好東西要備而不用,要用就需用在刀刃上。若是散布謠言控制人心的手段日後形成了習慣,日積月累,朝廷在天下人心目中的信譽定然會越來越低——不可能有人能一直說謊而始終不被戳穿的——趙瑜豈是這樣沒有遠見的蠢人?

正如他所言,已經不是舊時了,按照後世的說法,既然已經從在野黨變成了執政黨,思維方式和行為方式都要適應這個變化。

※※※

當陳正匯進來的時候。他所聽到趙瑜和南山則正在說的話題,同樣是為了適應變化的舉動。

「讓《大宋新聞》給老種做個紀念專題?」

「正是!」南山則點頭稱是。

他如今已是皇宋新聞社的社長,同時身兼《東海新聞》易名後的《皇宋新聞》的主編。《東海新聞》舊時各個板塊也被分割,政務和軍國大事的新聞歸於《皇宋新聞》,而各地商情、趣聞軼事、詩詞歌賦還有小說連載,則歸入了分割出來、同屬皇宋新聞社下轄的《皇宋商報》。東海已是陳跡,如今則是皇宋新朝的開始。

身任要職,睥睨天下,南山則意氣風發,在陳正匯面前侃侃而談,「老種天下名將,久鎮關西,雖因故不得追贈,但還是要讓天下人都他一生的功績。种師道幾十年來守土有功,又是忠直之輩,自當受此殊榮!示天下以公,示天下以正,陛下能有此舉,正是皇宋真命天子方有的氣度。」

三綱五常,君君臣臣。無論何時,忠誠的臣子永遠都會受到讚美,而屈膝歸降的叛臣就算立下再大的功勞,日後照樣要被歸入貳臣傳中。

南山則說得義正辭嚴,倒是陳正匯表情有些尷尬,早年他也是道君上皇的臣子,雖為道君所棄,但與沒有拿過一文舊朝俸祿的南山則還是有些不同。

陳正匯臉色的變化,其中緣由趙瑜看得出來,便笑道:「紀念老種,主要還是為了示好關西百姓,他在關西人望甚高,多誇一誇也沒壞處。」

當然,他作為大宋天子,大加褒揚保衛大宋子民有功的臣子,當然是理所應當,而不應該因為效忠的是另一個皇帝而有所區別,正如南山則所說。天子就得有天子的氣度。

「陛下說的是!」陳正匯聽出趙瑜話中維護之意,心中暗自感激。他看看南山則,手上正好有一件事與他有關,「既然南主編在此,臣正好有一關係新聞報紙之事要啟奏陛下。」

趙瑜點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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