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九之卷 第三章 老種(下)

被區區一個都指揮使居高臨下的說話。拿著帳下子弟來威脅,對老種的自尊心來說,沒有比這更讓他感到屈辱的了。看著鄧廣達的一番言辭,老種甚至懷疑,他到底是不是來招降的。自大驕橫,目無餘物。這是种師道對鄧廣達唯一的印象。

人一老,脾氣就會變得有幾分乖戾。老種平素雖是看不出來有半點這種傾向,但被鄧廣達的態度刺激到,老傢伙的擰脾氣還是開始發作了。

看著鄧廣達的眼神變得不善起來,种師道手指輕輕敲打著馬鞍,像是在考慮該降還是該走,可實際上卻是在計算著要怎麼樣將鄧廣達留下來。兵不厭詐,既是兩軍交鋒,在戰場上也沒必要守任何規矩,若是以為他已經七十多,沒有半點動手之力,那就大錯特錯了。

但鄧廣達的一雙眼睛彷彿看透了老種的心思,瞥了眼楊志,平心靜氣的笑道:「種老相公,我軍軍制與舊時不同。無論將校士卒,皆是一人前面戰死。後面就有一人能上來頂替。營中將校依著軍銜資歷接替,並無一人不可或缺。某死了,有副都指使在。副都指使戰死,還有參謀長在。就算營中三名主官一齊陣亡,還有下面的指揮使和教導在。指揮使和教導死光了,還有都頭和指導在,即便是一直死剩到下面的小卒,亦是人人飽讀軍書戰策,無一不可出頭為將。若是相公以為少了某一人,我龍騎二營便會一潰千里,那就大錯特錯了!」

「鄧將軍多慮了!」

种師道悚然一驚,不是為了鄧廣達的話,卻是心驚自己為何會如此受不得激,怎麼會轉起擒賊擒王的主意。幾十年差點要活到狗身上,單看鄧廣達能毫無顧忌的出陣邀談,就該想到他的軍隊絕不是繫於主帥一人。

心緒回覆清明,看這鄧廣達的舉動,种師道心裡也有了一絲明悟。南面那個新皇帝應是真心想招降他,而眼前的這位鄧都指卻是不甘不願。王命雖不可違,但奉命行事的時候,稍作手腳,便可讓其功敗垂成。

他老種不是差點就被激得要翻臉嗎?就算沒有翻臉動手,以他方才的心情,會答應投降或是率軍西返,放棄阻止鄧光達追擊靖康皇帝也是根本不可能的。

一念想通,种師道看著鄧廣達的眼神也變了。這鄧都指真是會做官,暗中使了壞。卻把責任乾乾淨淨的推到他老頭子身上。

『但你有你的主意,某也有某的想法。』

种師道拱了拱手,「鄧將軍,投降一事茲事體大,且待老夫回去想上一想,再給將軍一個答覆。」

以身後的不到千名殘兵,對上四千龍騎精銳,老種並無半點信心。不過幸好靖康皇帝已走了半日,若再拖上一陣,就該過了黃河了。反正他老頭子的臉面也算不得什麼,舍了臉皮能拖一刻便是一刻,到時候,搖搖頭直接回關西便是。東海皇帝既然這麼大方,那他也就卻之不恭了。

可鄧廣達又豈是蠢人,直截了當:「無妨。就給老相公三通鼓時間。」說罷便縱馬回陣,絕不給种師道半點討價還價的機會。

种師道臉色泛白。鄧廣達當真一絲一毫也不放鬆,完全是在步步進逼。

可是在實力的差距面前,一切掙扎都是虛妄。

鄧廣達昂首回返,在馬上抬頭挺胸的樣子就像剛剛打贏一場大仗。陣前單刀邀約,論膽色絕不輸古時名將,還沒入陣。便贏來軍中兵將們的一片歡呼。

而鄧廣達卻暗暗的將兩支燧發手銃收回槍袋。他看似大膽無謀,實則胸有成竹,他的信心來源便是這兩支高級軍官專用的精製手銃。不管怎麼說,用手指扣下扳機,肯定是比揮刀下劈快上許多。

不過鄧都指心中還是鬱悶,看起來廢帝是捉不到了。當他看到走上城頭的竟然是假貨時,已經在這麼想了。若是倉促而逃,追上趙桓一行的幾率絕不會小。但廢帝為了順利逃跑連替身都用上了,那逃跑中所耍的手段,只可能會更多。

鄧廣達對追回廢帝一事不再抱著希望,除非他能有連擲出六把六個六的運氣,不過遺憾的是,在營中每次賭錢時,連褲子都能輸光掉的背時貨里,總少不了他一個。

『還是先把老種解決好了!……希望官家不要因此發火……』

正如种師道所猜測的那樣,趙瑜的確很想將這位關西名將招攬到帳下,就算不能招降,也不願讓他死在自己手裡。趙瑜對老種很有好感,所有真心抗擊過金虜的文臣武將,趙瑜都是同樣的抱著好感。王貴、岳飛,他都是不惜破格提拔,而如秦檜輩,卻是利用過後就打算處理掉。

何況,純以軍力論,關西與東海完全無從相比,就算關西軍中多一個种師道,對於擁有數十萬精兵的趙瑜來說,也根本構不成任何威脅。他更需要在關西的人望。而對种師道的處置就是一個很關鍵的問題。

但鄧廣達不這麼想,郭立也不這麼想。軍中勢力最大的兩浙元從黨們都不會跟趙瑜有同樣的想法。

單看一個王貴,只靠著那麼丁點的功勞,就混上了校尉,眼見著外放後,只要立點功,便很快就能升作將軍。天知道還有多少老兄弟正在為一枚銀月拼死拼活。

趙瑜需要外來新血來平衡軍中內部的勢力,這一點,老道一點的軍頭們心知肚明。頂替趙文接任總參謀長的朱聰就是一例,而以王貴代表的河北人又是一例。一旦种師道這天下聞名的老將來投,就算趙文、朱聰說不定都要避退三舍。

鄧廣達也是老兄弟出身,總不能眼睜睜的看著關西佬來搶他們這些元從黨的位置。趙瑜是下了諭旨,遇上李綱和种師道,要麼招降,要麼就乾脆放人,鄧廣達不敢不服從命令,但在說降的過程中,口氣沖一點,聲音傲一點卻是他敢做的。

「擊鼓!」回到陣中,鄧廣達高聲宣告:「若是三通鼓落,老種還不給官家一個交待,那就直接殺過去!讓他為那廢帝盡忠全節好了!」

鼓聲響起,种師道孤獨的站在戰場中間。

※※※

大河滔滔。

這裡是史上留名、天下有聞的白馬渡,黃河邊數一數二的大渡口。也是耗資巨大、卻使用了剛滿十年就被焚毀的三山浮橋的位置,同時更是兩月前,种師道大破常勝軍的所在。

激戰過的戰場上,是一眼望不到邊的屍骸,長槍、弩箭一叢叢的扎在地上,遍地的兵械甲胄。引來金虜、禍亂大宋天下的常勝軍便全軍覆沒於此。而對岸不遠處,則另有一片戰場,張叔夜就在那處自刎殉國。

一水之遙,竟如天塹之隔。

但趙桓沒有臨風感懷,他心中只有更深的恐懼。不是為了眼前的歷歷慘狀,而是為了趙瑜、趙琦。還包括他尚留在金虜手中的幾個兄弟。

若是當初聽從老種之言,抄小路直接返回關西,他早就能夠安心了。但如今耽擱了半個多月,卻不知關中會否什麼變局。公子小白和公子糾爭先回齊國即位,怕也是這樣的心情。

誰叫前日借道太原時,完顏宗翰讓銀術可向他傳了一句——『你的弟弟比你強!』

趙桓的身邊只剩三十多名騎兵,跟當初被李成護送到相州時,人數差不多。不過除了李成等四五人外,其餘的都是從西軍中挑選出來的精銳。但這些人真的能護送他回到關西嗎?

趙桓心中抱著深深的疑問。

李成心急如焚,他作為靖康皇帝的班直頭領,要負責的事實在太多了,光是馬力的消耗就讓他絞盡腦汁。相州馬匹本就不多,但給他這一隊都配上足夠的換乘用馬其實也不難,莫說一人三馬,就是四馬、五馬都可以。但种師道不敢讓他們帶,趙桓他們也不敢帶。三十餘人,帶上數倍的戰馬,任誰一看,就都會知道其中必然有重要人物。後方若有追兵,只需稍加打聽,便能輕而易舉的追擊下來。

李成絕不會懷疑東海人的耐力,當日他可是繞著河北州縣轉了整整一個圈,兩千里地,方才將天津派出來的追兵給甩掉。只要東海人真的想追,他帶著趙官家,還不知能不能再有上次那麼好的運氣。

再看著不遠處手下手忙腳亂划過來的渡船,李成心中更急。這渡口有船無人,所有的艄公不是給殺了,便是逃了,靠著一眾沒見過水的關西及河北漢子,要費多大的力氣才能過河。

而過河後,還要改頭換面,易服潛行,那更是一樁難事。只希望靖康皇帝真有上天保佑,好讓他能平平安安的逃到關西。

渡船終於貼上渡口,李成忙不迭地將人和馬趕上了船,自己親自背著趙桓跳過船板。便急叫著開船。

渡船緩緩離岸,而渡口中剩下的渡船卻是被李成點了一把火,一股腦的燒了個乾淨。正待眾人放下心來,卻見著北面又是一隊人馬疾速趕來。

隔著二十丈河面兩方對視,一驚一喜。

「姚政?!徐慶?!」

「李成?!哎呀,還有趙官家!」

※※※

汾州靈石縣(今山西汾陽靈石)。

汾水潺潺,由北向南,匯入黃河。汾河谷地,由太原經靈石而至解州的通道,自古以來便是河東通往關中的必由之路。秦晉通衢之說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