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九之卷 第二章 老種(中)

洪武元年四月初四,庚子。

相州。

「似夫(韓肖胄字)此去林慮(今林縣)招撫巡視,當要一路小心,勿使朕在城中多憂。」

「林慮距此區區五十里,微臣此去不過數日便可回返,陛下當無憂矣。陛下厚恩,微臣肝腦塗地亦不足報……」

西門之外,一對心懷各異的君臣正上演著長亭送晚、依依惜別的好戲。只看趙桓和韓肖胄兩人的執手深情、君臣相得的模樣,又有誰能想像,他們心中正轉著永不相見的念頭。

其實就算到了現在,趙桓對种師道的話仍是半信半疑,但驚弓之鳥的靖康皇帝,卻決然不敢冒半點風險。

韓家在相州是數百年的世家,而韓肖胄這一支,從其曾祖韓琦之父韓國華開始,便一直都是高官顯祿,再加上幾十年來韓家又是四世守鄉郡,這相州與其說姓趙。還不如說是姓韓。

韓肖胄若叛,相州城對趙桓來說就是龍潭虎穴,性命隨時可能不保。一旦天津來的龍騎二營抵達相州城下,韓肖胄隨即開城出降也是情理中事。就算能提早一步化妝潛逃,那也得韓肖胄不會向來敵泄露玄機。

所以要先遣了韓肖胄再去相州外圍的縣城巡視,至少三四天內不能讓他回來。否則,不論趙桓有什麼舉動,都不可能瞞過韓肖胄這條地頭蛇。

早在昨日聽聞韓肖胄有叛心之後,李綱便想當日就將他趕出城去。但韓肖胄再怎麼說也是朝中重臣,又不是斥候哨探,聽了命令就能說走就走的,好歹也要讓他做些準備。更不能強催著出城,那反而會惹起韓肖胄的疑心。不得已,才拖了一天。也幸虧北面來敵走得很慢,估算著他們至少還有三天時間才會進抵相州,而輕騎逃亡,三天足以跑出八百里了。

送了韓肖胄出城後,种師道和李綱陪著趙桓親自上城巡視了一圈。要證明皇帝尚在城中,一天巡視一圈已經夠了。

在跟隨趙桓巡視的隊列之中,有一個身材與他相仿的士兵,正目不轉睛的看著趙桓的舉手投足。論相貌,他與趙桓大約只有三四分相似,但如果換上天子冕服,再有种師道在後隨行,任誰都不會懷疑他的身份。而他的任務期限也不過是三天;在天子面前敢於抬頭的人,相州城中更是沒有幾人。

「就是他了!」李綱最後拍板定案。

下城之後,趙桓和李綱回晝錦堂暗做準備。而种師道也有自己的工作。回到臨時的樞府,便傳令召集眾將。不移時,城中僅有的十幾名大小將佐便陸續來到節堂中。

「大帥!」

种師道雙眼掃過人群,卻發現其中少了一人:「孔彥舟呢?!」他問。

沒有人回答,來自四面八方的將領不可能有多好的交情,何況他們聚在一起最長也不過一個月。孔彥舟是相州本地人,卻是帶了三百馬賊來投軍,既與相州兵如同寇讎,也同其他名為『義軍』的亂匪們格格不入。但他的三百騎軍在如今的相州城中卻是戰力排在最前面的幾部人馬,不但种師道不能無視於他,在趙桓面前也換來了一個前軍統制的差遣。

久不見人答話,种師道正準備遣人出去尋找,門外的侍衛卻在高聲通名:「前軍統制到!」

一名三十歲不到的年輕將領應聲進門。他相貌是一等一的英俊,只是一雙半眯著的眼睛裡透著的點陰狠,嘴上的笑容中的幾分流氣,卻破壞了他出色的外表給人帶來的好感。

「末將孔彥舟,拜見樞相!」抱拳行了禮,也不等种師道說話,他便擠進了一旁將領班次中屬於自己的位置上。

這就是孔彥舟。日後強納了親生女兒為妾,在金史中被稱為有禽獸行的角色。

其人為人暴橫,不奉約束。相州本地人。出身林慮縣。少年時橫行鄉里,是個潑皮無賴,後犯了法逃到了京中暫避,又設法混進了禁軍。不過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他在軍中自然也是劣跡斑斑,最後卻是犯法被囚。也虧了那時京營禁軍已是軍紀廢弛了,花了點錢買通了看守,便很順利逃出了東京。

犯法在逃,自是只有落草一途。回到相州後,便在林慮縣西的隆慮山中起了杆子,召來一群沒去處的馬賊。自此以後,便是殺人放火,圖個酒肉快活。不過,『仕途捷徑無過賊,上將奇謀只是招』這兩句他是耳熟能詳,一直都在等著一個被招安的機會。而趙桓在相州城中復辟的消息,便正是他等候已久的一個良機。

孔彥舟站在班列中,身上還帶著濃濃的脂粉香氣,隔了近兩丈,那股子桂花頭油混著劣質香粉的味道,仍直往种師道的鼻子里鑽。

老種眼中不由得閃過一絲怒意,大敵將臨,這賊頭又是今日的值守,他竟然還在倚紅偎翠!真當他种師道不敢殺人?!

正這麼想著,种師道卻又暗嘆了口氣,如今的確是殺不得。若是在過往,早把這干犯軍紀的潑皮推出去斬首了,但如今卻仍得留下來使喚。

也無意多說無謂的開場白。种師道第一個點起他準備使喚的傢伙:「孔彥舟!」

「末將在!」

「昨聞南方偽帝兵侵衛州,你帶上本部兵馬去察看一下,若確有此時,便即刻回報,不得有誤。」

「末將遵命!」孔彥舟低下了頭,藏住了臉上的冷笑。

衛州?那不正是黃河北岸,繞過太行向關西去的唯一一條道路嗎?哪是偽帝兵侵衛州,根本是為城中的天子鳴鑼開道啊!

天子如今要逃,那他也沒必要再守著。舟船將傾,船上的人換條船也是應該的……

种師道當然不會清楚孔彥舟在轉著什麼主意,也沒心思去想,他一支接一支的點起麾下的部將,全是手握騎兵的將領。派發的任務無一例外,皆是去附近州縣打探消息。

不過种師道對那些無謂的情報並無興趣,他只求對手分兵。料敵從寬,不僅是從兵力上,還要從智力上——任何時候,都不要將敵人看得太蠢。而最近的一個教訓,就是宗望宗翰的將計就計,就是張叔夜的河畔自裁。

种師道並不覺得掉包記能瞞得了多久,太宗這一脈天子的膽色,從真宗、道君那裡天下人早看了個分明。任誰都知道,趙桓肯定會逃的。只是不知何時會逃。不過,只要領軍南下的那名將領不能確定城中皇帝真假,定然要留一部來攻相州。

而他种師道又分出十餘騎隊向多個方向離城,孔彥舟帶隊向南去了衛州,相州內外皆知。而後一支支隊伍,雖是分散出去,但每一支的去處也都有轉往南行的支路。如果同樣分兵去追,區區四千兵力肯定不敷使用,如果只追其中一兩路,那就要看靖康天子是否真的有天命在身了。

入夜之後,又是一隊騎兵從東門而出。蹄聲重重,驚醒了東門內外的百姓。一天之內,老種相公放出去的游騎超過十支,幾近千人。城中守軍和百姓卻已是見怪不怪。全沒注意這次出動的不是普通的游騎,而是老種麾下的西軍精銳,還有護衛天子的親衛班直。

這一隊騎兵,從東門外奔出十餘里之後,便改往南行,蹄聲急如雨打芭蕉,竟是惶惶而去。

※※※

磁州邯鄲縣。

縣城之中,燈火輝煌。自從女真人自此北上,這座歷史上鼎鼎大名的城市,還是第一次亮起過如此多的燈光。

自昨日收到緊急軍情,龍騎二營的四千大軍,趕了兩夜帶一個白天,整整兩百五十里路,終於不得不停下來修整一夜。

兵法有雲『五十里而爭利,則蹶上將軍。』。如今卻是四百里爭利,鄧廣達再自大,再瞧不起相州城中的軍力,也不敢讓自己的隊伍再趕上一百五十里。

不過他也沒有在城外紮營,而是直接進入城中休息。一旦在野地里紮營,至少要費上兩個時辰來整治營盤,鄧廣達浪費不起那個時間和氣力,也只能忽略城中遍地的屍骸和流民。

用食物引誘流民們幫著清出了一片可以駐紮的宅院,鄧廣達找來了一眾部屬。不是為了攻破相州,而是推測廢帝趙桓到底會去哪裡。因為他絕不相信,道君皇帝的兒子會有與相州共存亡的膽量。

龍騎二營原來的參謀長已被陳伍帶去南京,新近調任過來的參謀長曹觀卻是個急脾氣,還沒坐定,便叫道:「哪還會有別的去處?!廢帝的目標只會有一個,那就是關西!」

「究竟是哪條路!?」

「從相州往西去,路能有幾條!?」

「……是老種當初渡河後的那條?」

「總不至於先南下渡河走開封道,又或是再從太原借道罷!」

當然不可能。從太原借道,趙桓和李綱做的蠢事已經傳遍了軍中,料想他們不會再蠢一次。而南下渡河,大河南面便是滑州和開封。那名退了位的皇弟尚有上萬兵馬盤踞在開封……

「諒廢帝也沒那個膽子去招惹!」

計議一定,鄧廣達便喚起騎兵指揮的指揮使,命他遠遠繞過相州城,而走西側五十里的林慮縣,輕騎追擊,直插衛州。聽著三百名騎兵帶上上千匹戰馬,一陣轟隆隆的蹄聲由近而遠,奔雷一般的衝出磁州城,鄧廣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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