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五之卷 第六十三章 九五(下六)

靖康元年三月十七。癸未。

江寧行宮正殿。

已是朝會時間,文武臣僚聚集一堂,人數雖眾,但場面未免有些沉悶。

「怎麼死氣沉沉的?完顏宗望、完顏宗翰,還了這麼漂亮的一手,當真別出心裁!」趙瑜打破沉默,哈哈笑著,在朝會時大笑,就算是天子也一樣會受到監察御史的責難,但今天的御史,卻像是在發獃。

原本天下歸心的局勢,現在又有了變化。靖康皇帝已在相州復辟,一旦消息傳出,剛剛大局抵定的江南各軍州,必然會有人蠢蠢欲動。如果趙桓再聰明點,詔令天下,討伐東海逆賊,不知將有多少野心勃勃的梟雄豪傑,會出來搏一把——趙瑜不過海寇,他能當皇帝,我又為什麼不能?——會這般想的。天下億萬人中,絕對不止一個兩個。

這三個月的天下時局,變化得如走馬燈一般飛快,讓所有人都來不及反應。當靖康北狩,道君又被趙瑜扣留的時候,人們就只能選擇趙瑜。浮動的人心,被轉瞬平定。還沒出頭的野心,只不過剛剛冒出一個尖子,就失去了繼續生長的機會。而趙桓如今復辟,卻像是天降甘霖,各色草頭王必然不甘寂寞,將會如雨後春筍般一個個出現。

同時,靖康皇帝的復辟,讓無數本來因失去效忠對象而即將動搖的忠心臣子,必然會重新堅定起來。趙瑜本可傳檄而定的軍州,現如今只能逐個去攻城拔寨。而原本就如流水般花出去的軍費,自然會變得像瀑布一般。

當然,就算是這樣,趙瑜奪取天下的大勢依然並不會改變,但未免要多些波折了。也許一兩年就可以結束的統一戰爭,大概就要費上四五年了。而且這還是在趙瑜即將登基的時候傳出來,時機實在太不湊巧,朝臣們自然會覺得鬱悶。

趙瑜終究還是忍不住冷哼一聲,就算是考慮應對之法,浪費的時間也太多了,「就沒有人想著該怎麼應一手嗎?」

天子震怒,文官中終於有一人出班奏言:「請陛下命郭立即刻出兵。相州兵少。以天津駐軍戰力,足以一鼓而下,將靖康廢帝一舉擒獲。」

趙瑜雙眉向中間擠起,畢竟是文官,說起軍事就是不靠譜,他讓朝會成為軍政雙方可以互相參議的地點,不知是對還是錯。

「相州不僅兵少,甚至連知州韓肖胄都已經投到孤這邊。後一點趙桓也許不知,但前一件他會不知道嗎?就算他蠢到看不清楚,老種不會提醒他嗎?只要他還沒蠢到不知死活,現在他就肯定已經離開相州,郭立去找誰?!」

相比起群臣,趙瑜的心情其實是更糟糕。美食在前,拿起筷子正要享用的時候,卻突然嗡嗡嗡的飛來一隻蒼蠅,在碗碟中一番打轉,這飯還怎生吃得下去?!尤其這蒼蠅還是從茅廁中新近飛出來的!

趙瑜將那名文官罵回班列,視線落到右首武班之中。軍方將領都沒有發言。趙桓若是離開相州,唯一的去處是關西,种師道肯定也會如此諫言,這一點趙瑜麾下眾將都能想得到。想必他們都是在頭痛趙桓逃往關西給局勢帶來的變化。要想進軍關西。半年內很難做到,而這段時間足以讓趙桓利用蜀中的稅賦編練出二十萬軍隊。

如果是在海邊,或是水路通暢的地方,還可以派出一支軍隊長途奔襲,直接斬首。但對於遠在內陸的關西,卻不可能輕兵突擊,黃河並不是多適合行船的河流。尤其是在鄭州以上,想想鄭州到陝州(今三門峽)的那一段,東海如今找不到幾艘適合在其中行駛的船隻——東海的船實在太大了!

早年打造的千料以下的船隻早已陸續淘汰,如今的東海,就算是內河車船,由於都是設計著在長江流域這種南方水系、或是黃河下游的寬廣河道里行船,幾乎都在一千五百料以上。而黃河中游中所用的船隻,卻是官方定額的六百料,幾乎沒有超過七百料的。關西的鳳翔斜谷船場,年產船隻六百餘艘,在大宋十一大船坊中名列第二,也是內河排名第一的船場,但消耗的方木物料,平均每年卻不到二十萬,甚至不及船隻出產數量比其少一半的潭州船場(今長沙一帶)——由此可見其打造的船隻之小。

船隻無法通行,東海的戰略手段便是少了大半,船隻可是東海軍的雙腳,沒了船隻代步,任何行軍千里以上的遠距離作戰,便都成了空談。三千里外的關西,就只能靠著雙腳一步步挪過去。

「以臣愚見,還是得先打下相州!」在心中盤算了許久,朱聰出班奏言。他重新提議被趙瑜駁斥過的意見。卻並不是為了活捉靖康皇帝。

「天子死社稷!靖康廢帝不能以身殉國,卻被俘北去,妻子尚不可保,大宋臉面被其丟盡,名聲早已狼藉。如今被金虜開釋,不過是為了禍亂天下。但我王師已囊有江南、燕山,虎視中原,金虜尚望風而竄,何況女真一鷹犬?廢帝縱能聚群氓拮抗,終究不過是螳臂擋車,於我不過是癬疥之疾罷了。

唯其曾為帝主,天下人心恐一時為其所亂,卻不能任其肆意妄為。廢帝雖不敢在相州久居,卻必然會留一重臣鎮守河北。若是任其舉旗募兵,河北局勢必然更加糜爛。臣請陛下詔諭天津,命郭立遣一軍大張旗鼓,緩緩南下,往攻相州,以震懾河北各處人心。」

朱聰的一番言論,說的是冠冕堂皇,但實際上卻也是無可奈何之舉。趙桓肯定會跑路關西,絕不會留在相州,趙瑜兵鋒對此鞭長莫及。只能先拿留守相州、招討河北的帥臣出氣,也許是李綱,也許是种師道,當然更有可能是相州知州韓肖胄,總之先得把河北定下來再說,至於關西,日後再一起算總賬。

趙瑜無如奈何,純以武力手段,也想不到更好的辦法,環視朝中:「朱卿的提議,諸卿還有誰有意見?」

當然不會有意見。這也是唯一可行的方案。不過文官一方並不甘心武將掌控戰略決策。

翰林學士李郁出班建言:「臣請陛下,在登基大典前,暫時封鎖靖康廢帝復辟的消息。以免影響大典。」

趙瑜搖了搖頭,他對自己還是有足夠的自信心的,「這就不必了,封得了一時,封不了一世。讓東海新聞發一期號外罷,將金虜的險惡用心向天下萬民明明白白的說個清楚,讓天下人自己評判,是孤適合當大宋天子,還是趙桓更適合當皇帝。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孤終不能封鎖天下人的耳目。」

李郁一躬到地:「陛下上承天命,下撫黎民。平靖天下,驅除韃虜,天威自不是廢帝可比。陛下身登大寶,天下同喜。不過若有廢帝亂聲,卻未免會擾動天下同喜同賀之心。且以臣之意,不過是延上數日,並非是阻塞民之耳目。便即是鄉紳做壽,也要避忌不諱之言,何論陛下登極?就算日後傳揚出去,天下人對此自有公論,誰能說陛下不是?」

李郁前半段在順溜拍馬,但後半段卻實實在在的堅持己見,文官們一個個跟著出來表示贊成。趙瑜看了看一眾朝臣,他不覺得這消息能守住多久,但李郁說得的確有幾分道理,就拖上兩三日也是無妨。

就等兩邊都是皇帝後,再讓天下人自行選擇罷!

文武兩班都體現了自身的價值,剩下的也沒有什麼好再多說的。如果時局有何變化,到時再作反應也不遲。朝會上要討論的事,也不會僅此一件,也不能太過浪費時間。

不管如何,對趙桓復辟的明面上的反擊就到此為止。不過,趙瑜私底下有的是手段,可不止武力一途。要打蒼蠅。蒼蠅拍他有,殺蟲劑他一樣有。軍國大事不可謀於眾人,朝會上人多嘴雜,趙瑜又要顧惜名聲,有些策略根本不能拿出來說。

半日後,朝會已經結束,朝官們各自回自己的衙門,一天的案牘生活才剛剛開始。而眾宰臣卻齊聚趙瑜的書房,不僅是文武兩班,連楮幣局總掌陳秀安,以及東海新聞總編南山則也一起被召來——這是一場兩府擴大會議——趙瑜對宗翰、宗望的反擊,如今才正式開始。

陳秀安和南山則兩人雖無官身,但一樣有爵祿,各自掛著伯、子的爵位。兩人雖然聲名不張,但一個是趙瑜的錢袋,一個是趙瑜的喉舌,實際的地位並不在眾宰輔之下。

陳秀安使盡一切手段為趙瑜籌措軍費,並保證著東海財政體系的穩定。楮幣局和三大錢莊不但是軍費的來源,同時也是將江浙豪商集團捆綁上船的繩索。另一方面,通過遍布各個江左州縣的錢莊分號,各地的情報得以順利搜集,許多東海情報站,也掛靠著這些分號——此中多有陳秀安的功勞。

而南山則則通過親筆撰寫的洋洋六篇自靖康之恥闡發出去的社論,從宋太宗雍熙北伐的大敗開始,一路批下來,一直罵到趙佶、趙桓頭上。

真宗時與城下之盟無異的澶淵之盟,仁宗時對西虜的節節退讓,神宗時變法之亂,哲宗時新舊黨爭,再到昏庸無道與隋煬無異的道君,最後便是不能死國的靖康皇帝趙桓。除了享國時間短暫的英宗皇帝以外,趙炅一脈的歷代天子,沒有不被罵的。

除了作為正篇的社論,近來每一期的報紙中,尚有一些對時事細節進行深入闡述的報導,甚至還有幾篇近於八卦,隱隱晦晦提了幾句,金虜性好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