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五之卷 第六十二章 九五(下五)

靖康元年三月十六。壬午。

江寧府。

南郊圜丘。

雖雲南郊,其實位置尚偏東一點,近著燕雀湖(注1)。江寧府附近人煙輻輳,找一塊空地並不容易,為了建立趙瑜登基所用的圜丘天壇,不得已便徵發了湖畔的農田——自然,錢還是給足的。

剛剛完成主體工程的祭壇,不比東京南郊外的青城圜丘。道君皇帝費了數百萬貫改建起的祭天郊祀之所,並不是破土動工不過半月的這座祭壇能比得上的。趙瑜也是因為戰事才剛剛開始,下詔要求一切儉省——就算這樣,預定中,登基後給文武百官和軍中的賞賜也能讓他倒吸一口冷氣。

這座圜丘的一切制度,大部採用漢光武登基祭天舊例,圓形祭壇並不是慣例的三層、四層,而僅分兩層,高為三丈,上層直徑十二丈,下層直徑十八丈。每一層,都有八條登壇的台階,稱為『陛』,正對著東南西北等八個方向。其中向著正南的那一陛,最為寬闊。趙瑜登壇,即是由此而上。

整座圜丘皆是夯土而成,不假外飾,只在壇面上塗了一層石灰。帝王絕地天通,乃命重黎。將大地踩在腳下,向上稟報皇天,讓天地各得其所,原也不需要任何虛飾。不過在圜丘外圍,數千民伕正夯築著內外三重矮牆,而矮牆之外,便用青石平鋪了一圈,這便是唯一的修飾。

偌大的工地上,一輛輛小車載著黃土內外穿梭,南方多紅土,封壇用的黃土需要從遠處運來。民伕的號子聲此起彼伏,夯土的木樁撞擊地面的聲響與號子保持著同樣的節奏。江寧城外的數萬流民大半在城外各個要點修造軍營,而另外一部分,就在這裡苦幹了半個多月。

這便是以工代賑,將大批待救助的流民,全部組織起來做工。雖然辛苦,但好歹有口飯吃,還能有工錢帶回去養活家人。對於背井離鄉的流民來說,已經是心滿意足了。

站在一輛特意打造的巢車頂部,督造修築工程的工部侍郎鮑公繪正俯視著整個工地,手上還拿著方才用來測繪的工具,在他身邊。則是另外一位工部侍郎李壽鵬。

「進度如何?有問題沒有?」李壽鵬一見鮑公繪放下了測量儀器,便急著問道。

鮑公繪點頭,常年在外督造工程,四十多歲的容貌有著六十歲的風霜,他一副成竹在胸的口吻:「一切按著計畫。今夜就可以收尾了。明天清理一下,便可以驗收了。」回頭又對李壽鵬強調了一句:「沒有任何問題。」

「那就好!」李壽鵬鬆了口氣。這等大事萬萬出不得錯,否則,不僅是督造的鮑公繪,連整個工部都要承受趙瑜和兩府宰臣們的怒火。接著他又贊道,「不愧是營造大工,當真不同一般。」

鮑公繪傲然一笑,不同於士大夫出身的李壽鵬,他可是建造方面的大師。營造郊祀圜丘雖是國中的頭等大事,但作為工程難度來說,卻完全不值一提。讓他這位大工程師來督造,完全是大材小用。

按照東海如今的官制,六部侍郎皆是兩人,不過一個是政務官系統,一個是事務官系統。事務官皆是從胥吏一級級升上來,侍郎便是其中的最高一級。能升任尚書的,只有政務官。如馬林溪以一介船作大工成為工部尚書。是六部中唯一的特例,也是他身為從龍老臣的特權。

在工部,理所當然的,所有的事務官都是建築營造方面的專家。鮑公繪便是在工程建築上有著非同一般的水準,並屢立功勞,才一步步升任工部侍郎。基隆城便是他當年規劃並督造,以及數百里長的基隆海堤也是他所主持。按照剛開始不到兩年的匠作等級評定,他是東海僅有的四位營造大工之一。

在他公服襟口的一側,別著一枚核桃大的金質圓形徽章,上面鑲著張開的圓規和曲尺,規、尺上下相對,組成一個四邊形,四邊形的中央是一枚紅寶石。金質紅寶尺規徽章,便是營造大工的標誌。而東海三位船作大工首席的馬林溪,他的金質徽章上則是鑲著一艘帆船的前半部,船頭上的那隻眼睛則是嵌著枚藍寶石。至於外行的李壽鵬,卻沒有這等徽章。

東海匠師的地位,以及工藝的進步,便是靠著等級評定和徽章制度,一步步加強起來的。

巢車上的兩人,看著祭壇從無到有,心中無不感慨。大王即將走上這座祭壇,成為大宋皇帝、天下之主,而他們也要從海東區區一島國的侍郎,成為居於億萬元元之上的從三品重臣。從燕雀湖上吹來的春風,帶著几絲花香,竟有幾分醉人,讓兩人不覺微醺。

沉醉在春風中,不知過了多久。鮑公繪突然道:「老宮傅(太子太傅簡稱)今天還是沒有來啊!」

他說的老宮傅,便是身為工部尚書,太子太傅的馬林溪。雖然趙瑜指名的督造大匠並非是馬林溪。但那老傢伙每天必然要來此一趟,視察工程進展。不過自從三天前,他便沒有再在這裡現身過。

「老宮傅畢竟是年紀大了,一路車船勞頓,到了江寧又沒有休養,便急著督造工程。」李壽鵬搖搖頭:「病得不輕啊……」

「很重嗎?」鮑公繪有些吃驚。他這半個月吃住都在工地上,連城都沒進過,到這時才知頂頭上司已經病倒。

「我出來時,聽說大王已經去探視!」能勞動帝王大駕,病情命數基本上可以說是確定了。

李壽鵬的聲音里,有種說不出道不明的味道。鮑公繪會意一笑,他的這個同僚是等不及了。論能力,馬林溪並不夠資格坐在工部尚書的位置上,當年能上位,還是趙瑜看在他的資歷和功勞上,同時當年東海人才缺乏,不得不如此。但如今,東海賢臣良將匯聚,合格的尚書人才,二三十個總是有的。但馬林溪卻死活不肯讓位,快七十歲的人了。死咬著牙不自請致仕。把李壽鵬足足壓了七八年,在東海六部侍郎中,他已是最老資格的一個。

鮑公繪自知身份,作為事務官也不奢望能升到尚書,而相對的,他的地位也比身為政務官李壽鵬要穩定得多。兩人一為政務官,一為事務官,事責不同,也沒有利益上的衝突,又是多年共事,交情是相當的好。如果馬宮傅真有什麼不測。讓李壽鵬接任,總比從別處調來一個外人要強得多。

※※※

江寧城東。

秦淮河在上水門外分為兩支,內秦淮從上水門潺潺而入,匯聚了六朝金粉,而外秦淮則繞城而走,成為城南護城河。

工部尚書馬林溪在江寧的住處便就在上水門旁的內秦淮邊。

那是江寧一處官宦人家的宅邸,馬林溪抵達江寧後,直接按市價加了兩成買了過來。如今戰亂頻仍,房產大跌,而周圍的鄰居更不敢反對——宋時田宅買賣,賣主的族親和近鄰都有優先購買權,就算都不買,賣給他人也要有鄰里點頭,這樁買賣才能成行——隨即便住了進去。

馬林溪財大氣粗,單是在船坊和錢莊上的股份,就讓他富可敵國,東海除了趙瑜之外,怕就屬他的身家最為豐厚。但他這個財大氣粗,今次卻害了他。本身就是年事已高,又是舟船勞頓,還要每日一出城視察工地,身體已是有些沉重。再加上貪看秦淮河的風景,選了靠在河畔的房間,便受了風寒。連吐帶瀉,又是便血,不過三日,已是氣息奄奄,憔悴得不像樣子。

趙瑜進來時,正看到幾個內眷圍在房中哭著,僕役婢女們跪了滿屋,馬家的獨孫卻傻愣愣的站在房裡,聽到王駕蹕臨,也不知道出迎。而馬林溪則躺在一張竹製的春凳上,衣服換了半截。面色死灰,一雙眼睛緊閉著,鬚髮亂作一團,一副有近氣沒出氣的樣子。

趙瑜看這一片亂,氣不打一處來。當先踹了馬家獨孫一腳,訓道:「糊塗!你祖是孤的工部尚書,太子太傅,移什麼床!還不抬回去。」

移床易簀是民間的習俗,是曾參因自己不是大夫身份,臨終前才命兒子給自己換個簡陋的床榻,以符合禮制。而馬林溪什麼身份,哪還需要這麼做?

一番亂後,無關的僕人被趕出了屋,馬家的妾室兒媳也避到後房。而馬林溪又被抬回床榻,好生的蓋上了被子,彌留之際的老尚書這時已驚醒過來,一見趙瑜在側,掙扎著便要起身。

「莫動!莫動!」趙瑜連忙坐到了床邊上,扶著馬林溪躺回去,「馬叔,好生養病,孤的朝堂缺不得你啊……」

趙瑜說得傷感,若說這世上,趙瑜還有些親近和感激的人,那馬林溪絕對是其中之一。雖然一開始是強拉著上船,但老馬頭到底是一路跟著他走過來的,隨著他一步步奪取天下。如今他登基在即,馬林溪卻不能看著他登上大寶……

馬林溪眼眶也開始泛紅,他已是病得說不出話來,但看趙瑜動情,心中也是激動。他跟著趙瑜從一介船匠,十幾年篳路藍縷,開闢了一個國家,當上了一國尚書,眼見著就能并吞天下,留在史書上也絕對是一個異數。

卧室中,一片生離死別時傷情,君臣一時相對無言。

許久,馬林溪眼皮動了動,抬眼看看站在床邊抹眼淚的孫子,轉過來又滿眼乞求的看著趙瑜,雖已經說不出話,但嘴唇不住抖著,一心仍想著給孫子求個恩典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