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五之卷 第六十章 九五(下三)

靖康元年三月十四。庚辰。

清晨。

東面天空漸漸發白,江寧城中心處的鐘樓上,又響起每日晨間慣例的鐘聲。

岳飛從五更…的晨鐘中醒來,也不貪戀溫暖的被窩,一把掀開被子跳下床去,便被春時清冷的空氣激了個哆嗦。另一張床榻上,岳翻也睜開了眼睛。

趙瑜和樞密院對他們這些北地回來的功臣們十分的看重,特意在城中設法擠出一個兵營,將他們一百多人安置進來。不過再看重,也不會讓一個寢室只睡兩人。僅僅是為防疾疫傳染,故而十幾個病號都能一人一個單間。而岳飛要照顧弟弟,向上打了個報告,便自行搬了進來。

寢室中,面巾牙粉牙刷篦子等梳洗用具一應俱全,甚至準備了兩套鍍了層琺琅(注1)臉盆和口杯。岳飛早前還相州做騎兵指揮使的時候,曾在韓肖胄那裡見過一套寶藍底色、上面繪著松鶴降瑞花樣的琺琅茶具,被相州知州拿來招待客人。卻沒想到在東海,這種琺琅用品竟是給士兵們用的洗漱用具。

雖然配發下來的琺琅臉盆沒什麼花樣,都是簡單的深褐色。但內膽卻是鐵或銅,用錫焊了邊縫。比用鐵箍或榫頭打造的木盆,還有陶盆強上許多。結實耐用,份量也更輕便,甚至可以隨身攜帶。東海軍中有在強行軍後,用熱水洗腳的慣例。能隨身攜帶臉盆,總比用頭盔一隻一隻泡腳要方便。在岳飛眼裡,可比韓肖胄的那套茶具強了不少。

但岳飛所不知道的,發給他們的這些器物在東海被稱為搪瓷,以區別於向外販售的高檔琺琅器皿。台灣島上,已經出現用工近百,年產十餘萬具搪瓷器具的大型工廠。雖然現在僅僅供給軍中,但隨著技術的擴散,工廠的擴張,這等低成本高耐用的器皿,必然會被越來越多的人所接受,而民間的桶匠和瓷器民窯,便會一個接一個破產。一如早年的造船業、一如現今的鐵器業,也一如剛剛開始破產進程的絲織業。

就在這片大地上的人們,還為大地的歸屬互相征戰的時候。江山一角,工業化的進程已經悄然開始。在被台灣輻射下的江南,舊有的社會制度已經逐漸動搖。雖然被繁重的賦稅和苛政所造成的人禍戰亂所掩蓋,但江南一帶大批手工業者和小商販的破產和消失卻是不爭的事實,而取代他們的新興工廠主和商人們,正一步步走上歷史的前台。

工業化的結果就在眼前,可能注意到這一點的卻幾乎沒有。天下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正處在爆發階段的戰亂上,唯有引發這一切的那一人是個例外。

岳飛自然不會是例外,他也僅僅是習慣性讚歎了一番東海製造的精巧。便拿起搪瓷臉盆,去院外的水井邊端來一盆水。服侍著弟弟梳洗過,才再拿著一應用具去外面打理自己。

儘管身子骨還有些虛弱,走不得路,但岳翻的氣色已明顯好轉。只要下了船,很快便會變回那個生龍活虎的河北大漢。再過兩天,卻覲見東海大王也絕不會有問題。

與岳飛起床的同時,不大的營地中也喧鬧起來。在這裡,沒有起床號來催促,但他們一個個都習慣性了早起,先自覺地繞著營地跑了幾圈,便拿起演武場中刀槍石鎖打熬起筋骨來。

沉重的石鎖上下翻飛,而兩三尺外便有人將大刀舞成一團銀球。望著演武場上擁擠的人群,岳飛本打算找根大槍練練手,現在也不得不打消了主意。射箭場倒是空著的,但岳飛沒有將自家的四尺巨弓帶來南方。南方濕氣重,弓弩不易保養。岳飛的巨弓傳承自他的外公,當然捨不得拿來南方讓濕氣朽壞,便轉託了一個留在天津的親信兄弟代為保管。

在營中轉了兩圈,岳飛只覺得無所事事。他待得氣悶,又沒有相與的能說話。便留著岳翻在房中睡覺,向營地參謀報了出外,拿了批條,出了營寨。打算先逛一逛江寧城,順便再買幾本書回去打發時間。

站在車水馬龍的街頭,岳飛感覺有些茫然,不知向何處去。左右環顧,遠處一片黛青色的山丘讓他眼前一亮。他對酒樓那般喧鬧的地方沒什麼興趣,卻是愛登高的性子。立於山巔,放眼遠眺天地間的好山好水,便是岳飛的一大愛好。

還在湯陰老家的時候,西面三十里便是太行山,每到秋後雨水漸稀,岳飛便和鄉里的小兄弟們一起騎著馬去登高望遠。冀中千里沃野,朝著東方平鋪開去,大河條條支流,也向著一處蜿蜒匯聚。極目平陸山川,心胸便為之放諸四海。

不過這江寧府卻沒有什麼高山,岳飛向周圍的行人打聽了一下。他方才看到的那片山丘,是城北的蔣山(今紫金山,也就是鐘山),山勢連綿,放在江東來說,並不算太低,但在岳飛看來,也不到崔嵬太行的三一。近一點的,城西北就有一座小山,號為清涼山。聽說漢末三分時,大江就在清涼山腳下流過。吳主孫大帝便依山傍水,建起了一座石頭城。

岳飛聽了,當即就有了興趣。大蘇學士的大江東去,七歲孩童都能唱上一闋,何論岳飛?雖是沒機會見到周郎縱火的赤壁,能一觀石頭城倒也不錯。

順著路,岳飛便向西走。但沒走多遠,便見著前面黑壓壓一片人頭,將道路堵得嚴嚴實實,水泄不通。人群中,個個伸長了脖子,踮著腳向前張望著。岳飛不知前面出了何事,卻不愛湊熱鬧卻打聽。換了方向,打算繞過了。可走過兩條街,再往清涼山的方向拐去,卻見前面還是滿滿當當的人群。

岳飛終於,皺著眉。看看左右,便走到街邊的茶鋪旁。問著茶鋪的主人:「敢問老丈,前面究竟出了何事?可是什麼祭日,怎生如此多人?」

茶鋪的主人是個六十多歲老漢,正一邊揮著蒲葵扇趕著鋪中飛來飛去蚊蚋蒼蠅,一邊也伸著脖子,向清涼山方向望著。聽見岳飛來問。他手上的蒲葵扇一停。上下一打量,便奇道:「軍爺,這事你怎麼不知?!那是在審朱勔那狗賊吶!若不是要在這裡守著鋪子,俺也會去看個熱鬧。聽說官家將太子都派出來了監審了!據說是官家要讓那賊人死的心服口服,特意放開來公審,讓天下給朱賊害過的人家都來告訴。

就是不知要審上幾日?前日消息傳出來,便有上千被朱賊害苦了的去清涼寺府衙遞狀子訴官!這還只是江寧城,若是往蘇州那兒找去,好歹也有十萬戶仇家!真要一樁樁審下去,怕是要審上十年八年!」

老漢正說得口沫橫飛,卻聽得前面轟的一聲。卻如八月十八的錢塘潮一般,一股聲浪滾滾而來。

岳飛側耳一聽,卻不知是幾萬張嘴在喊:「凌遲!凌遲!凌遲!」那聲勢,幾乎要席捲全城,比起前日獻俘時的萬歲聲,還要瘋狂十倍。

啪,老漢蒲葵扇一拍,也跟著興奮得大叫:「原來是凌遲啊!」

依漢制,施法貴少肉刑。到隋時,所定五刑,不過笞、杖、徒、流、死,而死刑,也不過斬、絞兩種,根本沒有切割肢體的刑罰。至於凌遲,則是古代的臠割,也即是晚唐五代後出現的剮刑,而名字,卻是從遼國傳來。凌遲一刑,不見正式刑典,宋刑統並無這一條,屬於法外之刑。不過以朱勔之罪,就算碎割上千刀,也是難贖其萬一。

岳飛是河北人,雖知六賊之惡,卻沒有切身體會,並不像那一片手舞足蹈的群人般興奮,但也心知朱勔是罪有應得,對東海王打算還天下一個公道的做法,更是欣喜非常,這才是真天子!

不知為何,凌遲的呼聲突然停了下來。岳飛奇怪的與同樣摸不著頭腦的茶鋪老漢對視了兩眼。瞬間由喧騰到安靜,他的耳中還在嗡嗡的叫著。

但下一刻,一股更加洶湧澎湃的聲浪猛然掀起,無數人嘶聲竭力的瘋狂叫喊,以如今正安扎在清涼寺的江寧府衙為中心,一圈圈的擴散開來,在周圍二十里的江寧城中回蕩!

那是再真心誠意不過的萬歲聲。為朱勔的凌遲。為監審的太子,更為即將登基的東海王!

這下才是真的定刑了!

知道了奸賊的結局,岳飛也無意隨著突然反向湧來的人流,去菜市口觀看朱勔受刑。望了望無緣的石頭城,嘴裡念著天道好還,他徑自改向北門走去。岳飛方才也問過了。就在北門外的玄武湖旁,還有兩座小山。兩座山都不及百丈,矮一點的是雞籠山(今北極閣),高一些的則是覆舟山(今九華山,上有玄奘塔)。

一路上避開多股瘋狂的人群,好不容易才到了北門。不過這時的北門外,卻被數百人團團圍著,不停口的吵吵嚷嚷。守門的士兵一邊苦口勸說,一邊死死撐著被推得越來越後的鹿角柵欄。

這一群人趕著進城,但趙瑜登基在即,守城士兵們哪敢不細加搜檢就放人進來?!也虧了守門的是正兒八經的東海軍,軍紀壓著,不敢有半點欺壓百姓的行為。若是在過去,守門的是廂軍,馬鞭棒子早招呼上來了。

岳飛生長在河北,幸好江寧的方言更近於官話,他尚能聽得懂。但他聽不懂門口這群人口中的南方吳語。看錶情他們是在表示自己的不滿,但滿口的吳儂軟語卻沒有任何氣勢。不過,不時從他們口中冒出的朱勔二字,不但是岳飛,城門的守兵也聽得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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