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五之卷 第五十八章 九五(下一)

新月初上,喧鬧了一日的江寧府城終於安靜下來。

江寧府衙數日前頒下法令,每日一更…暮鼓敲響,到次日五更…晨鐘奏鳴,整整四個時辰,除了求醫、生育和殯葬外,市民一概不許夜出家門。這本是從三代時便流傳下來的法度,但在夜生活豐富的宋時已然廢弛良久。不過由於趙瑜登基在即,為防意外,城中便開始實行了宵禁。

宵禁時,城中的主要街道都用柵欄封住,各個十字路口也安排下衙役、弓手。無故夜出之人被抓到後,便當先敲上十五板,然後再拖進獄中鎖起,等到次日天明,受過一番審問,還得親鄰具結作保,才能被開釋出獄。

雖然這讓江寧城已經習慣了夜遊的市民們感到不便,不過竊盜和賭博卻因此而大大減少。由於趙文還調派了憲衛司下轄的憲兵們巡邏城中,市井也一起安靖了許多。

暮鼓敲響後的城市,現在就只能聽見風聲在呼嘯。

「徹夜西風撼破扉,蕭條孤館一燈微。」

城南的一處驛館中,有一人在燈下長吁短嘆。春來氣候多變,這兩日,城中勁吹西北風,到了夜間,使用多年的驛館的客房房門便被西風吹的嘩嘩作響,房中的一盞油燈也是時暗時明。

「故京回首三千里,目斷江南孤雁飛。」

那人長嘆著,將筆管放下,一首思鄉之辭就在紙上墨跡淋漓。且不論詩句如何,單看那俊秀飄逸的書法,已是一副難得的神品。

陋室之中,還立著一名老僕。老僕滿臉皺紋,卻一點鬍鬚也無,乍看上去,分不清男女。老僕看著那人容色慘淡,雙眼垂淚,不禁上前勸道:「上皇,還是早點安歇罷!」

能被喚作上皇的,天下也只有一。人。自從去歲臘月從東京城中出逃後,到如今不過過了區區數月,但在趙佶身上,時光卻像走過了十年。五十齣頭的道君上皇,如今鬚髮皆白,老態畢露。聽見老內侍的規勸,便顫巍巍的站起,被扶著一步步的挪到了床榻邊。

脫了外袍,趙佶躺上了床榻,下。面墊的褥子薄薄的幾乎就只有兩層布,而蓋得被子,剛剛展開,一股霉味便撲鼻而來。服侍著趙佶睡下,老內侍輕輕吹滅了油燈。燈火一閃便滅,那股子濃厚嗆人的煙味,更比不上延福宮中竟夜燃燒的龍涎香寶燭。

「那個逆賊!」趙佶入夢前,嘴裡還不住罵著。但聲音細。如蚊蚋,深深藏在喉間,全然不敢稍大一點。

當初在鎮江時,趙瑜對趙佶尚是以禮相待。不過等。到趙佶私下封官許願、收買守衛之事事發,又查得上皇身邊的幾個親信宦官用巫魘之術詛咒東海王一家,終於徹底惹怒了趙瑜。

在趙瑜的命令下,先當著趙佶一家的面,將施用。巫魘術的幾名內侍,連著詛咒用的小草人一齊一把火全數活活燒死。又將趙佶和他的嬪妃子女隔離,只放了一名老邁不堪的宦官去服侍。

等到了江寧,東。海國的衙門一起從基隆搬了過來,空餘的屋舍寺院不敷使用,道君上皇的寢宮就幾經搬遷。先從城西的神霄宮搬到城東的毗盧寺,又從毗盧寺搬到了秦淮河畔的一處空著的河房中,可沒過幾日,憲衛司衙門看中了那處交通便利,便向上打了個報告,又將道君上皇趕了出來,遷到了如今的驛館中。

雖然居住條件每況愈下,但道君上皇周圍的看守卻不見減少。一隊班直鎮守驛館之內,一個都的近衛軍則守住外圍,比起汴梁城的大內皇宮還要森嚴幾分。

趙佶不知他那個便宜侄兒究竟將會如何處置與他。但從趙瑜使人給他看的幾條汴京消息,趙佶得知了尚留在東京城內的嬪妃子女們的遭遇。不論信與不信,他卻得擔心趙瑜如法施為。

「那個逆賊!」一點濁淚從眼角滑下,汴梁城的軟紅十丈,如今也只能在睡夢中追尋。

「上皇……上皇!」聽著趙佶的呼吸聲漸漸平穩,老內侍卻突然出聲叫了兩聲。見趙佶沉沉睡著,老傢伙的臉上露出一絲姦猾的笑容。走到書桌邊,輕輕將剛剛收起的那張詩文抽出,然後就悄無聲息閃出門去。

就在門外不遠,另一處客房中燈火仍明。老內侍在院中班直的盯視下,小碎步的跑進那間客房。客房內,一名東海軍官肅然正坐,手中還拿著一本兵書翻看。在燈光下,軍官胸口處還有兩點銀光閃爍。

聽見門口動靜,那名校尉放下手中兵書,抬起頭來沉聲問著:「終於睡了?」

「啟稟校尉,剛剛睡下。」老內侍滿臉堆笑,一張滿是皺紋的老臉,擠得像一朵菊花。

「那是什麼?」校尉眼光一轉,落到了老內侍手中的紙卷。

「回校尉的話,這是那昏君方才所寫的反詩。」老內侍說著,雙手恭恭敬敬的將趙佶剛剛做的那首七絕呈了上去,※※※

深夜。

月上中天。

趙瑜從宮宴上出來。依禮制酒過三巡之後,就沒有必要再在坐下去。有他這個大王鎮著,為北地功臣們慶功的宴席上的氣氛就如冰窖一般,誰也喝不開心。趙瑜舉杯,所有人跟著舉杯,趙瑜動筷子,所有人跟著動筷子。一個個亦步亦趨,如同他的傀儡。

趙瑜倒很奇怪,他的那位便宜阿叔,是怎麼讓宮宴上的臣僚們玩得那般盡興?蔡攸能脫光衣服穿著犢鼻內褲跳舞,王黼還在伴著奏,唱著猥褻下流的黃段子。這麼高的格調,就算普通人的宴席上也不多見。

陳五也跟了過來。他的情況也跟趙瑜一樣尷尬。陳五在旅順也是鐵面無私,軍紀森嚴著稱,他不用板著臉,就能讓一個都指揮使篩糠般的抖著。旅順軍中還流傳著不少關於陳五治兵的笑話,趙瑜頗聽說幾個。

比如陳五齣外夜巡,模模糊糊的發現營地外的樹林里有個士兵夜不歸營,陳督帥一番訓斥後,命他第二天去憲衛司報到。第二天清早,就看見一頭幾千斤重黑熊一搖一擺到了憲衛司衙門口去領軍棍什麼的。

除了黑熊的段子外,還有主角換成老虎的,豹子的。雖然都是無稽的笑話,但陳五治軍之嚴可見一斑。

君臣兩人一前一後走進西院的書房中,國相陳正匯這時卻還書房守著。依宋制,宰臣值日依例該是在政事堂中,不過江寧宮室未起,東海的衙門一個個把城裡的寺觀都佔了,將和尚道士趕得滿城亂跑。不過中樞的政事堂和樞密院不能離趙瑜的行宮太遠,附近也沒有更好的地方,只能暫且大家擠一擠,權變一下。

趙瑜酒量不算大,方才多喝了兩杯,麵皮便開始泛紅。坐到位子上,先拿起擺在最上面的飛魚衛密折。看了兩眼,就笑了起來,借著酒勁對陳正匯道:「『徹夜西風撼破扉,蕭條孤館一燈微。』論文字比『小樓昨夜又東風』差了不少,不過怨氣倒不輸。孤那位族叔看來怨言頗多啊。」

作為士大夫,身為宰輔,陳正匯對於飛魚衛這種把目標放在家國內部的情報機關有著天然的反感,就如大宋的宰輔們厭惡皇城司和行人司一般。他直接低頭回了八個字:「牢騷瑣語,不足為慮。」

在宰相那裡討了個沒趣,趙瑜轉過來對陳五笑道:「五哥,你說說。等幾天後,孤身登大寶後,給上皇封個什麼爵比較好?隴西公還是違命侯?」

陳五張張嘴,不知該說什麼。陳正匯在一旁卻突然冷冷插話:「牽機葯最好!」

南唐後主李煜降宋後,先被封為違命侯,繼而被封隴西公。而他之死,相傳便是因一句『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而亡於御賜的牽機葯。陳正匯這麼說當然不是建議,而是諷刺。

趙瑜給陳正匯沖得一咳嗽,乾笑了兩聲:「孤不是趙光義,帳下也無賈德玄,金創葯多的是,卻無牽機葯賣!」

賈德玄太祖時為醫官正,其人精於用毒,向與趙光義交好,據傳在燭影斧聲的那一夜,他十分的活躍。當內侍都知王繼隆違了孝章宋後的懿旨,不去找秦王趙德芳入宮即位,反而去找趙光義之前,賈德玄就已經坐在趙光義的府邸門前等消息了。

宋太宗收藏藥方數千,毒藥無算,最後傳到了如今的道君上皇這裡,才想起幫他銷毀。但南唐降王李煜、吳越降王錢弘俶,皆在生日時暴斃,傳聞都死於牽機葯,至於誰下的毒,天下人都知道。

這等宮闈秘史,在大宋流傳甚廣,就連司馬光也不免賣弄些八卦。但趙瑜的宰相,卻不是愛扯八卦的性格。

只見他臉色一板,走到趙瑜正面,一撩袍服,跪倒在地。砰砰磕了幾下,抬起頭來,額頭上已經見紅。

趙瑜一驚,渾身的酒意都給嚇醒了,連忙上前要扶他:「先生,你這是為何?!孤方才也只是玩笑罷了!」

陳正匯不理會趙瑜的攙扶,硬挺挺的跪著,言辭懇切的諫道:「微臣至此,不為上皇,只為陛下!天子金口玉言,言出法隨,又有誰能輕忽視之,當玩笑看待?大王今日的話若傳出去,上皇也只有自盡一途。天下人見識不明,當謂大王不能容人,豈知本為戲語?如此,恐傷大王盛德,有失士民之望!」

「孤知道了,先生還是起來說話!」

趙瑜在勸,陳正匯卻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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