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五之卷 第五十七章 九五(中三)

靖康元年三月十二,戊寅。

揚子江上。

一艘修長的千料車船在寬闊的江面上疾速著,在船尾後的江水中拖出一條長長的白色尾跡。船舷兩側的十隻槳輪高速旋轉,節奏輕快擊水聲連成一片,就像是大軍得勝歸來的腳步聲,明快而又清脆。

這就是滿載著功臣與戰利品,從北方千里迢迢趕回來參加東海王登基大典的戰船。隔了數年,重新呼吸到南方濕潤的空氣,重新看到江南秀美的水光山色。遠離故土,被調派到北方戍守的軍官們無不興奮異常。等到途徑鎮江,依例更換底艙踩踏輪槳的奴工時,一艘梭子舟載著信使登船,大王將會出城相迎的消息一下傳開,那就更了不得了,船上到處都洋溢興奮的氣氛。

不過,甲板下的一間雙人艙室中,卻顯得有些陰鬱。

「大哥……還沒到嗎?」被岳飛扶起來喝了幾口水,岳翻有氣無力地問著。

北人擅馬,南人擅舟,並不是空話,岳翻這個北方人上船後,幾乎如受刑一般。十天的海上顛簸,讓岳翻整整瘦了一圈,嘴皮起著褶子,嘴角長著燎泡,臉皮蠟黃,雙頰也深深的陷著兩個坑。原本精壯英挺的一個後生,現在已是憔悴不堪。倒是安之若素的岳飛,卻彷彿是個特例。

「快到了,就快到了!」

岳飛安慰著弟弟,服侍他躺。下來沉沉睡去。但現在到底到了什麼地方,他也是不知曉。軍中自有軍中的規矩,在船上,每日固定的三次上甲板望風的時間,除此以外,必須留在甲板下,防著礙事。每天只能看著日頭三次,岳飛也只知道船下從滔滔海浪變成了滾滾江水。

至於從揚子江入海口的秀州(今上海、嘉興),到上游的江寧府到底需要幾天,岳飛和岳翻這兩個燕趙漢子,如何會知道。在船上,兩人是外系,無親無故,岳翻還病在床上,岳飛又是個傲上而不忍下的脾氣,再加上兩人還因某些緣故不受待見,最後在船上連個說話的伴都沒有,自然不會有人告訴他們現在到了何處。

不過岳飛在天津時,還是看過。幾次天下輿圖。儘管在新兵訓練營中,從沒學過如何使用東海制式的軍用地圖,可他也清楚秀州屬於兩浙路,江寧屬於江東路,江東兩浙靠在一起。想來也不會離得太遠。自從秀州換船已經過了兩天,論水程,從秀州到江寧總不會比往天津的海路還長,最多再一兩天罷?

何況這車船好像要比海船快得多。在海上半日也。不見船在動,但在江中,就看著船嘩嘩的破開江水往上遊走,兩岸景物也嗖嗖的向後退,快得跟奔馬一般。早前岳飛曾在天津看著這些車船來來往往,也知道船中是用人力踩著。不過天津的車船也只是用來巡海,三四個時辰便會換班,但兩三天都用著輪槳驅船,人力的消耗也是夠奢侈的。

如果用這樣的船隻來運兵,只需人力不缺,水路通。暢,一天就能行進兩三百里,三五日就是一千里,且不受風向的阻礙。而騎兵行進『三日五百,六日一千』已是馬力的極限,再快就要做好戰馬大批死去的心理準備。同時以糧草消耗來說,車船更少,從戰力方面講,坐船自然也比騎馬更加能保持士兵的體力。

兵貴神速,擁有車船運送兵員,江河湖泊密集的。南方,東海可以輕而易舉的席捲——雖說南方山嶽丘陵也不少,但只有水路通暢的地方才會有名邑重鎮,先掌控了戰略要地,其下州縣便可徐徐圖之。何況東海軍上陸後還有四輪大車輸送,就算全軍步行,強行軍時也能做到一日百里。

行軍機動如風。馳電掣,戰場廝殺又無可匹敵,岳飛自問若有這樣一萬兵在手,直搗黃龍也只是等閑。不過,如果作為敵人,碰上這樣的軍隊,卻要怎樣才能應付?

岳翻靜靜的睡著,胸口輕輕的起伏,而岳飛捻著下頜處剛剛長出的幾莖虎鬚,已陷入沉思之中,一時間,只有輪槳啪啪的擊水聲還在艙中迴響。

不知過了多久,突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打破了艙中的寧靜。腳步在門外停下,重重的拍門聲驟然響起。

「岳飛!」門外跟著一聲虎吼。

岳翻呼吸一停,猛然驚醒。岳飛也抬起頭,起身開門。

門外站著兩人,前面一個是一張如同喝醉酒後的紅圓臉,後面一個左臉上有一條蜈蚣樣的疤痕,從眉頭直拖到下巴,兩人面上都是不耐煩的神色,顯得很急躁。

岳飛不知道兩人名號,只知紅臉漢子姓李,後面跟著的疤臉漢子姓周,都是校尉一級,上船後凡有事務,便是兩人中的一人來通知岳飛。

「李校尉、周校尉!」岳飛叉手行禮。

紅臉李校尉在門外向艙內張望了一下,看著病在床上的岳翻,眉頭皺了皺,便盯回岳飛:「馬上就要到江寧了。前面過鎮江,岸上遣人報上信來,到了江寧府,大王會親自出城相迎功臣。岳飛,你把軍服找件好的穿上,若得過勳章也別上,打理的整齊一點。不要在大王面前丟了臉面。」

岳飛還沒說話,岳翻就在裡面驚喜叫道:「大王會出城相迎?!」

李校尉冷著臉,隔著岳飛對艙內道:「岳家老二,你就不用去了。你看你這病懨懨的樣子,到了大王面前,沒得丟了我們北方軍的臉。」

「俺能走!俺精神好的很!」岳翻急急叫著,掀開被子便要下床。可他卧床已久,剛站起,便一陣頭暈,將一邊架子上的杯盞什物碰翻了一地。

岳飛聽著身後一陣乒乓亂響,忙回頭扶著甚至還站不穩的弟弟。

後面的疤臉周校尉看著不耐煩了,「老李,還多說什麼,馬上就要進港了,沒得再耽擱!」

轉頭又對岳飛兄弟道:「就憑你們倆的那點功勞,能推薦入武學就不錯了。想面聖,也不看看資格夠不夠!」那漢子冷笑著,用力拍了拍胸口,胸襟上別著的十幾枚勳章一陣搖晃,叮噹作響,在燈火下幽幽發光。那可是他從軍七八年來,為東海出生入死的憑證。

而岳飛和岳翻兩人的胸前,卻是光光的一片,連枚三等忠勤勳章都沒有——只要能在軍中待滿兩年,老老實實沒犯過軍紀,就能拿到一枚。比資歷、比功勛,沒一樣比得上。雖然岳飛和岳翻今次立了些功勞,但請功文書還在兵部裡面打轉,到了兩人上船南行,也沒有發來天津。

李校尉也有些不耐煩:「岳飛,能面聖也是你的運氣。你家二哥尚病著,就算下去也會被攔著。你還是留你兄弟在這兒,自然會有人照顧。你自己快點收拾一下,趕快上甲板去,一輩子說不定也就這麼一次。」

岳飛看了看弟弟,抬起頭搖了搖:「如果下官兄弟去不了,下官也不會去的。」

「隨你好了……」李校尉陰著臉,但也沒在多話。艙口處已經隱隱傳來入港時的號角,「某會幫你告病的。」

「不識抬舉!」疤臉周校尉跟著丟下一句。

兩人揚長而去,艙門在他們身後闔上,艙內的燈火也是一陣搖晃。

「大哥……」岳翻委屈得想哭。對於普通人來說,能面見天子,是一輩子的榮耀,就算到了七老八十,也是能拿夠出來向孫子吹噓的光榮。天子上應天命,牧守萬民。無論天災祥瑞,都是上天對皇帝所作所為的反應。在華夏子民的心目中,天子那就是半神的存在,士大夫們可以傲王侯,慢公卿,但在皇帝面前,也只能跪著站著。

趙瑜登基在即,已是天命在身,能得他一見,上輩子是燒了高香了。但有了機會,卻又失去,岳翻哪能不失望透頂。

岳飛的臉色在搖曳的燈火下忽明忽暗。雖然被人小覷,但他也沒有生氣,因為李、周兩校尉說的沒錯,他兄弟兩人的確不夠資格。

跟隨陳五回來的眾人,並不是按功勞大小為條件來挑選,而是那些官職、軍銜和功績到點了,需要去武學中走上一圈,鍍一層金,出來後便要高升的人。但岳飛心知,以他的功勞,抵過舊時的欠賬已是勉強,卻也不知為何能入武學。何論他的弟弟岳翻,都跟在他後面沾光,竟也被推薦進了士官學校。

真要按功勞大小來計算,官道上連續四日的鏖戰、凌晨時內外呼應的夾擊,接下來還有長達數百里的追殺,以及最後克複名邑、俘獲虜酋的壯舉,無論旅順還是天津,有資格被挑選上的,排位在岳飛之前的,三五百人還是有的。相比下來,岳飛那點可憐的斬獲,如何能比得上。

岳飛也不清楚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細細推想,自家上溯三代沒出過一個官,自然沒資格得恩蔭,更與天津、旅順的將軍們毫無瓜葛,若說起在東海的門路來,也只有王貴一人。據說王貴如今是東海王身邊親信班直,侍衛頭子,天天都能跟趙大王說上話,離金星也越來越近。若是為了討王貴的好,也的確有可能讓岳飛岳翻沾了光。

但岳飛知道,在天津軍中,王貴的名聲並不好。連帶著岳飛和岳翻,一有傳言說兩人是王班直戚里,便被船上的其他軍官給排斥了出去。

王貴當年的戰功,外面傳得神乎其神,但在天津、旅順的軍中卻如何不知他的底細。看著一名小小的巡卒隊正,因為一點微不足道的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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