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五之卷 第五十五章 九五(中一)

靖康元年三月十一,丁丑。

東京。

擷芳園。

春風忽至,園中的梨花燦爛如錦。一座飛檐斗拱的五角涼亭深陷花海之中,白色的琉璃瓦與潔白的梨花遙遙呼應。微風徐來,暗香浮動,花瓣漫天如雪,宛如天上仙境。

但亭中的兩人卻無半點對酒賞花的興緻,周圍令人心神迷醉的白色花海,在他們眼裡卻如喪服一般。

「王時雍也跑了?!」趙琦的語調透著深深的無奈,臉色也是說不出的疲憊。

「昨天夜裡就不見人了!」高明光神色木然,類似的消息,他半月來對趙琦通稟了不知多少次,給趙琦做宰相的王時雍雖然是官位最高的一個,但也不算出奇了。

自從十幾天前,東海大將陳五在天津城外大破完顏撻懶兩萬鐵騎,繼而領兵西進攻破燕京,俘獲了金國皇儲的消息,在東京城中傳播開之後,趙琦身邊的臣子幾乎每天都在減少。

東海王趙瑜奪鎮江,據江寧,以東海水軍之力足以封鎖大江,江南之地已歸他有,同時在北面還有一支所向無敵的偏師震懾群小,并吞天下之勢已成。而趙琦卻只有東京一城,誰更有前途,不問可知。

「都跑罷……都跑罷!」趙琦喃喃念著,雙。眼茫茫然的看著天空。臣子都跑光了,這皇帝做的還有什麼意思。

高明光也一臉麻木,他投了趙。琦,根本是走上一條絕路。家中老小姑且不提,他的弟弟最好的結果恐怕也是被投閑置散,丟了前程了。

君臣兩人一坐一立,眼前滿園梨花怒放,但兩人皆。是死氣沉沉,好半晌,趙琦方才平靜下來。剛剛三十的他,鬢角間。已經多幾點斑白。這些天來,他已經深深的體會到,皇帝的位置,沒有實力根本別想坐得安穩。

他以宗室名義稱帝,本比外姓更得士大夫們支。持,又傳聞他曾對完顏宗望放言寧增歲幣、絕不割地,一時群情振奮,民心士心歸附,連一些忠直的大臣,也開始投效於他。

自二月初一趙。琦登基,尊哲宗廢后孟氏為太后,以王時雍、徐秉哲為相,呂好問、張邦昌為樞密,趙鼎為權知開封府,其下百官濟濟一堂,連高明光也當了個皇城副使,領著城中保甲團練。

登基後,金軍隨即撤出東京城,繼而引兵東去,民心因而大定。二月初五,統制范瓊、馬忠領勤王軍兩萬入東京。手中有兵有糧,雖然僅僅掌控東京一城,趙琦卻已有幾分真命天子的模樣。

再等到二月十日,在滑州做出渡河假象的完顏宗望,誘來了張叔夜的勤王軍。伏兵於後的完顏宗弼率三千鐵騎突襲,而宗望又領軍回頭,一場大戰,京東勤王軍全軍覆沒,張叔夜伏劍自盡,而本與張叔夜呼應,埋伏在滑州對岸的种師道卻只能眼睜睜看著張叔夜兵敗身死。

大戰之後,女真人順利渡河,中原一帶,就只剩趙琦一方勢力,一時間,趙琦眾望所歸。

不過幾天後,被封鎖已久的東海軍攻佔鎮江、江寧,軟禁道君上皇的消息一個接一個傳來,風向立刻變了。東京城裡人心浮動,有些人還想看看風色,聰明點就已經溜之大吉。兵部員外郎秦檜,升他做兵部侍郎的告身都填好了,但第二天,他全家已不見蹤影。

到了如今,麾下大將攻破燕京,趙瑜的聲威一時無倆,已經無人再看好趙琦。王時雍、呂好問跑了,徐秉哲、張邦昌稱病躲在家裡,東京城現在就靠趙鼎一人維持著秩序。

同時讓趙琦頭痛的不僅僅是朝中大臣風流雲散,下面的民眾也日漸離心。范瓊仗著手上兩萬勤王軍越來越跋扈,遇上兩府宰臣而不拜,每天只顧要餉要糧,在路上碰見美女就劫去,遇上反抗便一刀砍殺。有主將如此,勤王軍士兵也是一般模樣,在城中奸淫擄掠無所不為。驕兵悍將,彷彿五代,比之金虜,也相差不遠。

去一賊,又來一賊,東京百姓怨聲甚囂塵上,拿起刀槍對付落單勤王軍士兵的情況每天都有,而趙琦,卻束手無策。

這一切,卻都是趙瑜造成的。若是東海軍出現的稍微慢一步,讓道君上皇在江南站住腳,那現在局面會迥然不同。

『但是啊……』趙琦仰頭苦笑,『這又怎麼可能?!』

其實他一開始就不該抱著僥倖的想法,女真人都是趙瑜用東海新聞上的地圖引下來的,從頭到尾女真人都在東海參謀部的沙盤上打轉,他的二哥又怎麼會耽擱一點時間。

趙琦現在對趙瑜是發自內心的恐懼,以天下為棋局,以群雄為棋子,居高臨下俯視全局,沒有一家能逃出東海王的掌心。

趙琦不知趙瑜會怎麼看待他登基稱帝,東海王的心深如大海,難以捉摸個分明。在東京城中上演的一幕幕,趙瑜是完全置之不理,好像並不在意,說不定是在當笑話看著,看猴子是如何戴冠穿衣。

沉默了不知多久,趙琦突然開口問道:「高兄弟……向西還有機會嗎?」

高明光搖了搖頭,若是道君皇帝的親生兒子倒也罷了,關西人不會認趙琦的,同為太祖之後,投趙瑜不是更好。

「向東呢?」

「京東臨海!」高明光回答得更是簡潔。

「說得也是!」趙琦又沉默了下去。半晌,突然又哈哈一笑,充滿著濃濃的自嘲,「既然如此,那就退位罷!……就當是做了一場夢!」

「退位?!」

「沒錯,就是退位!」做出來退位決斷,趙琦如同放下了心頭大石,一下也精神了許多,「本來就沒想做多久皇帝,只是早前有些昏頭了。皇帝還是二哥有能耐做,我還是出海當個逍遙藩王罷!」

高明光也呵呵笑了起來,當真是給皇帝寶座晃花了眼。一開始,趙琦的計畫不就是搜羅一點兵馬,與趙瑜交換一個海外藩國嘛。

當真是一場夢啊,一場九五至尊的夢……這麼長時間,也該醒了。

趙琦長身而起,散發著久違的銳氣,「高兄弟,你手下皇城司的人馬應該有兩千罷?」

「兩千三百人!」

「都是東京本地人?」

「當然。」

「能使用得動嗎?」趙琦繼續追問。

高明光的雙眼中閃過一絲明悟,有些狡黠的笑道:「對付范瓊就沒問題!」

「不愧是高兄弟!」趙琦哈哈大笑,半個多月來他是第一次笑得這麼暢快。笑聲一收,毅然決然地說道:「我要殺范瓊!收服勤王軍!還開封百姓一個安寧!在二哥過來之前,我要幫他管好東京城!」

沒錯,大宋東京,就是他與趙瑜談判的本錢。只要擁兵鎮住東京,一切就還有可能!

※※※

相州。

去年臘月金軍南下,而後今年二月,金軍又原路返回,河北兩路,便在短短的三個月里兩次遭遇兵火。女真鐵騎宛如蝗蟲一般,呼嘯而過,身後便留下一片荒蕪。在大河之北,也只有相州,是不多的幾個沒被攻破州城的州郡。

被世人恭稱為老種經略相公的种師道,如今便帶著麾下三千騎兵駐紮相州城中。當日他因兵少,無法阻止金人強渡黃河,不得已,退守相州。相州知州韓肖胄正苦於新兵太多,戰力不足,种師道的到來確讓他喜出望外。

有三千西軍精銳鎮守相州州城,再加上原本相州的城防就十分完固,完顏宗望、完顏宗翰又是滿載而歸,根本無意多事,直接繞城而走。

雖然金人走了,但未必不會再來,而相州附近的州縣,盜賊蜂起,萬人以上的所在多有,號稱十萬、二十萬的也不是沒有。韓肖胄一邊接二連三的急著遣人去天津,希望郭立能派一個指揮精銳過來助守,一邊把种師道和他的三千精騎好酒好肉的供著,希望他們至少在東海人過來之前留在相州。

當然,韓肖胄苦留种師道在此,還另有一番算盤。如果他能說服种師道這個西軍大佬一起投奔東海,那韓家在趙瑜眼中的地位自會水漲船高。

种師道老狐狸一個,韓肖胄的算計他看得一清二楚——若論城府,一代不如一代的韓家第四代如何比得上活了快八十年的老種相公,不過試探一次,就讓种師道摸到了底。

投靠東海,种師道還沒有這個想法,他現在還想著聯絡關西老家,東西並進設法收復太原,以保住關西的門戶。不過對於韓肖胄的背主意圖,他卻是毫不在意,他決不是愚忠的人。

在另一段歷史中,金人第一次入侵,种師道領勤王軍入東京。姚平仲夜襲失敗,种師道先諫再次劫營必然可成,而趙桓不從;宗望退兵,再諫可半渡而擊,而趙桓禮送宗望渡河;宋金議和,三諫言不可割地,而趙桓讓出了太原、真定、河間三鎮。三次諫言,無一遵從,种師道自此之後便再沒開過口,直到臨終前,才上遺表,請退守關中。當然,趙桓依然沒有遵循。

但种師道是不會在乎這些的,他行事只求一個心安,並非求全責備的性格,那種文死諫、武死戰的想法從未有過。只要盡了力,也就心安了。說話沒人聽,那也沒辦法。

而如今沒能救出靖康皇帝,他也並不是太過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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