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五之卷 第五十二章 道阻(六)

靖康元年二月初八,甲辰。

天津城外。

自從遼亡金興,舊時和平安寧了百年之久的燕山大地便成了人間地獄。數年來,大如宋、遼、金、東海,小如張覺、郭藥師,各方勢力如走馬燈一般輪流登場。一時間兵災連連,百姓流離失所。唯有黃河河口的天津,有東海強軍坐鎮,始終未遭兵火。北地百姓因而紛至沓來,天津城的興盛一日勝過一日,城池一擴再擴,鄉村如雨後春筍一個接一個建起,比起刀兵不斷的燕山諸州,直如一方世外桃源。

只可惜和平從不會永遠持續,隨著郭立領軍北上,完顏撻懶趁隙偷襲。區區數日間,黃河河口處的這片難得的凈土,已是滿目瘡痍。

火藥在金國軍中的運用,使得原本不擅長攻堅的女真人也有了破城的手段。太原和東京的悲劇,同樣出現在天津城外。天津的村寨向以高牆深壘著稱,但幾十斤火藥下去,再堅固的村寨大門也得支離破碎。在設計中,可以擋住一個千人猛安,以待城中援兵的防禦體系,現在一個百人隊就可以輕鬆攻下。

此時已是正午,但一層薄雲讓冬時本就不算熾烈的太陽,變得更加黯淡。在通往官道的一條窄路上,緩緩行駛著一長溜滿載著糧秣草料的牛車、馬車。一隊三十來人的女真騎兵,正驅使著強綁來的近百名天津百姓充作車夫,向著連接平州和天津的官道上行去。從他們過來的方向,四五里之外的一處村寨上,還能看見幾縷濃煙冉冉騰起,又漸漸飄散。

啪!啪!

完顏胡里改陰沉著臉,狠狠的揮著鞭子。鞭梢刷在民伕的背上,厚實的棉袍轉眼便支離破碎,帶起的棉絮如雪花般四散亂飛。正在奮力推著陷入雪坑的大車的民伕們甚至不敢喊痛,埋下頭,藏起臉上的恨意,用更大的力氣推著。

鄉間的小路不比官道,因為。女真入侵,地上的積雪也沒有及時清理。滿載的大車時不時的便會陷入厚厚的雪堆中,需要趕車的民伕下去將車子推出來。而小道路窄,一輛車子停下,後面的便都得等著。也不知是故意,還是真的如此難行,每走上百十步,總會有一兩輛車子將路堵上。

半日下來,押隊的女真人個個心。浮氣躁,一見車隊停下,便登時揮起馬鞭。這一次,是打頭的一對父子趕的馬車碾到了藏在雪裡的一塊石頭,正在行駛中的大車本就超載嚴重,一下顛簸,頓時便側翻了過去,捆紮在車斗中的糧草便撒了一地。大車橫擋在道中,將小道堵了個嚴嚴實實,後面的車輛不得不又吆喝著停了下來。

完顏胡里改怒火中燒,離官道。還有七八里,照著速度,等天黑了也別想上得官道。糧草運送的大事耽擱了,他這個領隊的回去後定然要挨鞭子。這兩日戰局僵持,上至撻懶都統,下到他所屬的謀克,人人火氣旺盛,軍棍、皮鞭打得噼啪作響。吃了軍法的倒運鬼不知有多少,胡里改可不想做下一個。

眼前的這兩人今天已經不是第一次出事了,分明。就是故意拖延。完顏胡里改手一揚,鞭子嗖嗖作響,把父親打得滿地亂滾,不成想那個兒子沖了過來,一下楸住了馬鞭,狠狠瞪著胡里改。

完顏胡里改惱羞成怒,想不到這兩個漢狗竟然還。敢反抗。他向身邊的一名親信努努嘴,那親信會意點頭,轉過臉來,獰笑著舉起狼牙棒便要來個殺雞儆猴。但他的狼牙棒舉了起來,卻沒能再揮下去。一支長箭不知從何處飛來,閃電般刺入肋下,深深的沒了進去,只剩翎尾在外。

敵襲!

伏兵?!

這一箭如同捅了馬蜂窩,也不再理會那對父子,胡里改提起長槍,車隊旁的十幾名騎兵也轟的一下四散了開去,拿出弓箭在手,搜尋附近可能潛藏敵人的隱蔽之地。

完顏胡里改向。長箭飛來的方向望去,那是一條岔路,通向半里多外的一座被毀掉村莊。幾天來,這些外圍的村莊在女真騎兵的瘋狂攻擊下,多半已經被攻破,糧草也被搜刮乾淨,胡里改他們這些打草谷的小隊,也不得不深入天津境內,去找那些還沒攻破的村寨。

而就在百步外路邊的一個堆得如山高的秸稈堆旁,不知從何時起,站著個手持巨弓的高大漢子,一匹戰馬從秸稈堆後露出頭來,偏著頭望著這裡。

只有一人?

胡里改手中長槍一指:「是誰!?」

「相州岳飛在此!」

一個說著女真話,一個說著漢語,語言不通,但內容卻出奇的相合。岳飛自報家門,雙手又扯開長弓。一支利箭離弦而出,直奔胡里改而去。

只看到一點寒星迅如閃電,完顏胡里改心中一凜,奮力舞起長槍,險險的將一下便飛到面門前的長箭撥開,手臂卻被震得生疼。

驚出一身冷汗,胡里改身子忍不住的顫抖著,「殺了他!」他大吼,彷彿要掩蓋自己一瞬間的怯懦。聽到命令,他這一隊女真騎兵中當即奔出二十騎,氣勢洶洶的向岳飛殺來。

弓弦連聲作響,如同一首琵琶急曲,奏出死亡的旋律。長箭落處,駿馬嘶鳴著跳起,馬背上的騎手接二連三的落馬。岳飛的連珠四箭,不射人,專射馬,轉眼讓四名騎兵失去了戰力。

不過落馬的騎兵並沒能阻擋女真鐵騎的衝擊,剩下的十六騎表現出讓岳飛嘆為觀止的馬術,在狹窄的羊腸道上輕輕鬆鬆避開所有的阻礙,加速殺來。百步的距離此時已縮短到一半,再強的箭術也無法在如此短的距離里射落剩下的十六人。

但岳飛不慌不忙,只見他有條不紊的將長弓收入弓袋,拔起把馬韁釘在地上的大槍,然後翻身上馬,向後方的村莊逃去。

「來不及了!」完顏胡里改惡狠狠的笑著。不過領先四十多步,如此短的距離,剛起步的戰馬根本還沒來得及加速便會給追上。他看岳飛的身上,銀光閃閃,竟然還披著鐵甲,戰馬也披掛著毛氈,雖然都是擋箭的好東西,但卻更難逃過後面的追擊!

事實也正是如此。彷彿如群狼逐羊,離村寨入口還有三十餘步,十六名女真鐵騎已是跟岳飛追得頭尾相連。追在最前的兩人齊齊一聲喝叱,一左一右向岳飛包抄上來。緊跟在兩人身後的一名騎兵也隨之加速,竟是要三面夾擊。

身後蹄聲轉急,身側兩匹戰馬進入了眼角的餘光,背部的鐵甲叮噹作響,那是後面離得稍遠的敵騎在射擊。岳飛夷然不懼,也是一聲大喝,一丈八尺的大槍在掌中滴溜溜的轉了半圈,反手向後一搠,一個回馬槍便緊追在身後的那名敵騎刺下馬來。大槍疾速回收,槍尾撞開左側敵人揮來的狼牙棒,槍尖又順勢扎進右側敵騎的大腿上。

轉瞬之間,一死、一傷,剩下的一個被岳飛雙眼一瞪,竟是不由自主的一扯馬韁躲了開去,三人夾擊之勢轟然崩潰,後面騎手的沖勢也不由得一緩,岳飛卻趁勢快馬加鞭,直接衝進了村寨被火藥炸得只剩半邊的大門。

打獵不成,反被咬了幾口,還讓獵物得以逃竄,驕狂的女真騎兵無不大怒。一群人連聲大喝,緊追不捨,直直殺入村中。

小小的村寨是按照東海官定樣式修建,被兩條十字交叉的夯土路分成四塊,大約四五十戶人家,連同兼做學堂的會所,大大小小也有近百棟屋舍,各家的正屋皆是一色的大瓦房,高敞軒闊,比起北地其他地方的百姓強得不啻百倍,與大宋京畿州縣也相差彷彿,村民們的富足可見一斑。

但這富庶的小村落如今已跟天津城外的諸多村寨一樣,被女真人盡數焚毀。斷壁殘垣中隨處可見焦黑的屍骸,一股皮肉燃燒後特有的惡臭味還濃濃的不肯散去。村寨中寂靜無聲,就連雞鳴犬吠也一絲不聞,數日過去,整個村子彷彿還停留在被屠戮的那一刻。

岳飛縱馬沖入村中,清脆的馬蹄聲頓時踩碎了令人窒息的寧靜,單人獨騎沿著路直直向前。但很快,混亂的蹄音猶如餓獸在咆哮,由遠及近,一陣狂風突起,一群騎手也一個接一個跟著衝進了村莊,方才被岳飛拉開的距離,現在又追了上來。

『你跑不掉了!』

死死咬住前方向村內深處逃竄的敵人,一群女真鐵騎惡狠狠的想著。幾天來,他們多次攻破天津的村寨,對於村中的建築格局也多有了解。為了加強防禦,所有的村寨都是只有一扇能供車馬出入的大門,其餘幾處寨門都只能讓單人通行。這樣的布置雖然不方便寨中出戰,卻利於村民們固守待援,而騎兵想從小門出入的話,就必須減速甚至下馬。

村寨很小,道路也很短,僅僅眨眨眼的工夫,岳飛已經衝到了村中的十字路口,而十幾名女真騎兵也盡數進了村寨。就在這時,一聲跑調的唿哨突然響起。就在斷壁殘垣間,一下閃出了近二十人,人人手持一柄重弩。

「是伏兵!」

一人慘叫著,雙手用力拉扯馬韁,戰馬慘嘶著被硬生生的勒停。一片混亂,從獵手瞬間變為獵物,急劇的身份變幻,讓女真人無不驚慌失措。

「快退!」

另一人用更大的聲音叫著。

但一切已然太遲,下一刻,緊密如雨的弓弦聲鋥鋥作響,一波弩箭從被焚毀的屋舍中嗖嗖的飛出,女真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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