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五之卷 第五十一章 道阻(五)

入夜。

黃河沖積而成的平原上儘是星星點點的火光。女真人在雪地里點起的火炬多若天上繁星,烈焰熊熊,紅光映照於雪地,恍若彤彤火雲,讓冬日天穹上的星辰徹底變成了陪襯。那火光左一叢,右一叢,前一片,後一片,層層疊疊,將東海軍的營地圍得猶如鐵桶一般。

一通接著一通的號角便在那火雲中騰起,號聲渾厚低沉,充斥於天地之間,聽得久了,只覺得五臟六腑都翻騰起來。單看那燦然星火的數目,只聽那連天接地的號角,圍在營地外的女真人,怕不有十數萬,甚至數十萬。

「好一個十面埋伏!」鄧廣達悠悠贊著,眼前的場面,平日里卻是難得一見。

東海營地中,也是點點火光。在滴水成冰的冬夜,若沒有火堆取暖,身處野外的人們甚至熬不過一夜。雖然無法像女真人那般能去附近的松林里樵採,但早有準備的郭立,用馬車從平州處載了許多石炭回來。

千年後的開灤煤礦(注1),如今提前被開採,天津人家生火做飯、冬日取暖,依靠的都是平州的石炭。若不是因為這兩年商旅暢通,駐守平州的女真將領大發其財,因而疏忽大意下來,郭立的突襲也不會這般順利。

士兵們已經用完晚餐,除了。守夜的幾百人,都各自入帳休息。用冰雪修起的胸牆和壕溝,以及用繩索、車輛和行道木組成的內牆,將營地保護得如鐵壁一般,讓東海軍的士兵可以放心入睡。

但所有人都明白,完顏撻懶絕不。會願意讓今夜風平浪靜。

幾聲尖嘯劃破天際。一支支僅。有十幾騎組成的女真騎隊,避開火光的籠罩範圍,無聲無息的於黑暗中閃出,出現在東海軍的營地之外。張開硬弓,向營地噴射出一撥帶著尖嘯聲的箭雨,而後在守軍反應過來之前,又再次沒入黑暗之中。

女真人的騷擾從四面八方而來,不過寨內兩個指。揮的守夜部隊不動如山,除非女真騎兵過於深入,進入了火銃的殺傷範圍,否則一概無視。不管怎麼說,女真人的箭矢也僅止於騷擾。

鄧廣達彎腰從扎在雪地上一叢箭簇中拔出一根。來,雁翎尾,松木削成的箭桿有二尺長,骨質的箭頭中空帶孔,這樣的箭在空中飛行時,風從孔中穿過,便會發出一道刺耳的嘯叫,卻是一支鳴鏑。鄧廣達連拔了七八支箭,又發現了一支鳴鏑。難怪女真人射出的箭,沒傷到什麼人,卻吵得慌。

隨手將箭矢丟下,龍騎二營的都指揮使一聲冷。笑:「這些鳥韃子,終於變聰明了。」

「不是變聰明了,而是頭腦變清醒了。這才是騎兵運用之道。前面完顏撻懶太過自大,貿然沖陣。吃了虧後,當然不會再做蠢事。」隨著話音,一連串腳步聲傳來,釘著鐵掌的皮靴踩著雪地,嘎嘎作響。

鄧廣達回頭望去,一人踏雪而來,身後跟著七八個衛兵,人手一把火炬,將周圍照得通亮。

「原來是蕭都指……明天打頭陣的可是都指你啊,不早點睡嗎?」

龍騎一營的都指揮使,蕭麽撒。

鄧廣達每次看見陳五手下的這名契丹悍將的那張臉,眼皮總是要跳上兩跳。陳五紅紅白白滿是燒傷的臉已經夠磣人的了,而蕭麽撒卻更勝一籌。一張方臉上,只有像魚一樣凸起雙眼算是最挺拔的器官,鼻子位置上只有失去鼻尖後僅存的兩個黑窟窿,而被頭盔遮住的雙耳處,鄧廣達也知道,那裡僅有兩個被一團粉紅色的肉輪圍著的耳孔。

是凍傷!

在天津,凍掉耳朵和鼻尖的倒霉鬼,鄧廣達也頗見過幾個,但在東海軍的將校中,卻沒有第二人。當然,這樣的唯一併不是可以自誇的事,真正值得一提的獨一份,是蕭麽撒是東海軍中第一個、目前為止也唯一一個能實際統領大軍的異族將校。

純以軍職論,蕭麽撒的職位其實並不算高,最早投靠東海的大抃、耶律高八、耶律耨里三將,如今都佩著兩顆金星,掛著同簽樞密院事的招牌。校尉級的蕭麽撒根本無法與他們相比。但論起手下指揮的人數,四千對四十,蕭麽撒卻是上述三將加起來的百倍。

東海排斥外人,尤其是異族,因為隋唐五代的故事,以及東海朝堂上下的偏見,以耶律大石的文武雙全,以完顏活女的勇猛善戰,都沒能讓趙瑜給他們一兵一卒。而蕭麽撒之所以能成為一個異數,並不是因為他的才能有多出眾——雖然說指揮騎兵,他的確有一手,但追隨耶律大石陸續投奔東海的契丹族人中,強過他的還是有十來個——而是趙瑜想豎個榜樣,如同王貴那樣的榜樣,讓欲入東海軍領兵而不得的契丹人有個盼頭。

不過,趙瑜能容許河北人把王貴當作偶像來崇拜,卻絕不會答應治下的契丹人中出現一個領著兵收攏人心的英雄,這也是為什麼他會選擇蕭麽撒的原因——蕭麽撒的父親,故遼北院樞密使蕭得里底的口碑,在契丹人中是臭了大街的。

蕭得里底做北院樞密使的那些年,正是女真起家的時候。因為蕭得里底的緣故,沒有及時出兵去討伐,至使女真坐大。繼而遼國國中大亂,蕭得里底又使下情不得上聞,有功者也不及時加以封賞,因而人人怨恨。而後天祚失國,向西逃竄,作為罪魁禍首的蕭得里底被趕走,最後被偽帝耶律淳俘獲後絕食而死。蕭麽撒雖然得以倖免,但臉上的凍傷,卻是那時在雪地里走上三百里後留下了的。

「俺是出來看看下面的兒郎睡好沒有,明天要上陣廝殺的是他們,不是俺。」蕭麽撒走到鄧廣達的身邊,踢了踢散在地上的鳴鏑箭矢,笑道:「完顏撻懶不是笨人,隨機應變的才能也的確不差。騎兵運用之法瞭然於心,敵駐則擾這一條,他幹得還真不賴!」

「敵進則退,敵駐則擾,敵疲則打,敵退則追。騎兵操典中的這十六個字,道盡了騎兵游擊之法,足以留名後世,可惜到現在還找不到出處來歷。」

鄧廣達的話里透著遺憾,東海軍的各個兵種的操典都是集體編纂,騎兵操典也不例外。在編修所中草稿到處亂放,到最後也沒弄清這四句話究竟是什麼時候冒出來,又是由誰總結的。

「應該不是漢人,這不像是漢家騎兵的戰法。」

「那也不一定!」鄧廣達搖頭笑著,「說起來俺當年跟著老王在海上做的營生,手段跟這也差不離。道理都是相通的,說不準是編修們無意間從海軍那裡聽到的。」

「或許罷!」蕭麽撒無意與鄧廣達爭論,把趙瑜一家不光彩的過去當話題,他也不夠資格,謹言慎行是外臣自保的法寶,蕭麽撒在這方面一向做的很好。望著營地外的遍地火光,他自嘲一笑:「以前怎麼也不可能想到,在野地里被三倍的女真騎兵圍著,還能該吃就吃,該睡就睡,就如駐紮在城中一般安心。」

「心中有底氣,自然不會慌。完顏撻懶現在連正面作戰的膽子都沒有了,還需要再擔心什麼?」鄧廣達沒有那麼多感慨,他跟著趙瑜,一向是從一個勝利走向另一個勝利,不比蕭麽撒過往的辛酸經歷。

「是嗎?」

冷冷的反問從身後響起。鄧、蕭連忙轉身,對著來人躬身行禮,「郭督!」

郭立沉默著,抿著嘴盯著兩人,直到兩人被盯汗流浹背,方丟下驕兵必敗四個字,轉身接著巡視營中。

自大從沒有好結果,女真人今夜的行動也不是喪失勇氣的表現。郭立不想看到手下的隊伍因為將校疏忽大意,而出現不必要的傷亡。光是天津城被攻破一事,已必然讓他在軍中的評價驟降,若他指揮的軍隊再出些岔子,調任閑職是免不了的。而郭立,卻一直都希望能在郭督後面加個『帥』字。

東海軍中,被稱為『督帥』的,除了趙武,就只有陳五。雖然皆是一鎮總督,互相之間並沒有隸屬關係,但陳五權柄、品級、軍銜皆遠在郭立之上。郭立當然不願久居人下,他傾巢而出,搶先一步打下平州,無非於此。

只可惜事與願違,後方給完顏撻懶捅了個窟窿。不過若是今次能殲滅足夠多的女真騎兵——也就是眼前的這些——將功贖罪還是沒有問題的,回軍之前,陳五跟郭立也明說了這點。

晉陞無望,郭立將心頭火氣都撒在了完顏撻懶的頭上。完顏撻懶舍不下殲滅八千東海軍的誘惑,而郭立也將兩萬女真騎兵視為盤中餐。看著呼嘯而來,向著營地噴射出幾箭後,又呼嘯而去的女真騎兵,他冷笑連連:「貪吃的豬總是要先挨宰的!」

次日清晨。

旭日的紅光剛剛灑滿大地,日出前的凌冽寒意卻彷彿在一瞬間被驅散。半幅藍紫,半幅橙紅的天空中不見一絲雲翳。空氣冰冷而乾爽,風若有若無,卻帶著一點松脂煙氣,那是昨夜女真人燃起的數萬火炬留下的痕迹。

一望無垠的雪原上,喧騰了一夜的各隊女真騎兵陸續退到後方休息,但完顏撻懶的主力卻已經分作一支支千人隊,在東海軍的前後左右擺下了陣勢。兩萬鐵騎四面合圍,其中在通往天津的方向上女真人布置了最多的兵力。

而在重重圍困下,東海軍安之若素。營地中燃燒了一夜的篝火剛剛熄滅,數百騎兵已開始在營地外圍游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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