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五之卷 第五十章 道阻(四)

前鋒瞬間潰敗,面對堅實如山的東海軍陣,如滔滔洪水般湧來的女真大軍也不得不停下了前進的腳步。雙方遙遙相對,在剎那間靜謐下來的戰場中,幾萬人的注視下,數百潰兵從前線狼狽逃離。

他們身後,三百名東海騎兵緊追不捨,揮舞著馬刀,從後將敵騎一一斬落。不是沒有勇敢的女真騎手回頭反擊,但東海騎兵連拼刀的機會也不給他們,只要看到有人掉轉馬頭,便拔出掛在馬鞍前的手銃,靠過去抬手就是一槍。

儘管燧發手銃並不比女真騎手用馬弓反身射出的箭矢更精準,不過威力卻遠遠過之。只要距離稍遠,八九鬥力的馬弓甚至射不穿披在戰馬身上防寒擋箭用的厚毛氈,而手銃射出的鉛彈卻能在十步開外隔著鐵甲打斷骨頭。

武器上的優勝,彌補了東海騎兵與女真鐵騎之間馬術上的差距。如同春蠶食桑葉,只看見逃竄的女真騎隊從後面一口口的被吃掉。僅僅追出兩里地,僅存的六七百騎兵竟又少了三分之一。

若是追逐戰繼續下去,這隊女真騎兵恐怕不會逃出百人。但此時女真主力中已奔出兩隊趕過來接應。退軍的號聲的從身後傳來,三百東海騎兵收韁止步,轉身後撤,放任目標遠竄。

「我完顏家的兒郎啊……」

終於逃出生天,撒離喝從馬。背上一頭滾了下去,癱坐在雪地上,捶胸頓足的放聲大哭著。鼻涕淚水流到鬍鬚上,轉眼就凍結起來,白花花的一縷一縷。

方才敗退時,撒離喝找了匹空馬。及時逃了回來,沒有像留在陣前的數百傷兵,給東海人割了腦袋。但當他逃到安全的地方,看看左右,跟他一起出戰的千名精銳,就只剩半數不到的殘兵。

一次衝鋒就丟了半支千人隊,而且都是最為精銳的完顏部的子弟兵,幾乎所有人都能跟撒離喝,甚至是皇帝吳起買攀上瓜蔓親。這麼大的傷亡,對於作為金國核心的完顏部來說絕對是傷筋動骨。就算是長生島上的那一戰,受損最重的其實也不過是完顏婁室的七水部,而不是正牌子的完顏部眾。今日的慘重損失,實乃起兵以來從未有過。

跟隨撒離喝逃回的女真鐵騎也是一個個垂頭喪。氣。整支隊伍的精氣神,立國十幾年來百戰百勝而養成的驕狂之心,都在剛才的那段短暫戰鬥中,給滅得乾乾淨淨。

當年長生島上,完顏婁室全軍覆沒,還可說是主帥。昏聵,自蹈死地。天津城外,完顏斜也強攻不克,那是東海的火器犀利。但今次一敗,如何還能找到借口!先是圍魏救趙,逼郭立回軍,而後又是趁東海軍師老兵疲的時候半道劫殺。先用計,再設伏,郭立的行動一如預料,但結果卻出人意表。

經此一戰,再對上東海,誰還敢誇口野戰必勝?!

「嚎個什麼喪?!」完顏撻懶剛從後方趕過來就見著。撒離喝趴著地上哭爹喊娘,心底火氣一下噌噌的冒起,騎著馬衝到撒離喝面前,手上的馬鞭沒頭沒腦的抽下去,「不過吃了點小虧,就在這裡流眼淚鼻涕,老皇死的時候怎麼不見你哭得這麼傷心?!」

頭盔給鞭子敲。得梆梆直響,撒離喝被打得連頭也不敢抬,但還是在抽抽噎噎的,擤著鼻涕,抹著眼淚。在另一個時空中,幾年後的邠州之戰,他被西軍名將曲端打得大哭而逃,在軍中被笑為啼哭郎君。今日在渤海之濱,他碰上了更為強悍的東海軍,哭得卻也是更凶了。

撻懶心中不耐,反手一鞭把撒離喝抽起,「還有完沒完!?這仗才開始,要哭還早得很呢!」

撒離喝的臉上給抽出一道血痕,卻渾不覺痛,眼定定的看著撻懶,如同看著一個瘋子:「還要打?!」

「怎麼不打?」撻懶冷眼撇著撒離喝,「白山裡的大蟲也有被鹿角挑到的時候,有那隻大蟲吃了一記鹿角後,就不敢再撲鹿了?」

「可東海人不是鹿,他們比野豬還生猛啊!」撒離喝回想起剛才的死裡逃生就渾身打顫。他自幼在阿骨打身邊長大,半生順風順水,從沒吃過苦頭,今天一敗當真把他的膽都嚇破了。他一把拽住撻懶的馬韁,仰起臉乞求道:「撻懶,不能再打了!不能再打了!我們這次好歹打破了天津,郭立也從平州撤回來了。還是見好就收吧,撻懶!」

完顏撻懶臉皮徹底黑了下來,抬手又是一鞭子刷下去,把撒離喝手抽開,接著飛身下馬,狠命一腳將其骨碌碌的踹得老遠,破口大罵:「兩萬騎兵圍著六七千人,三倍的兵力,你叫我『見好就收』?!回去見了都勃極烈和斜也,你叫我怎麼說!?粘罕、斡離不他倆回來,你叫我怎麼見他們!?你不要臉,我還要啊!!!」

「就算打下來,也不知會死多少我們完顏部的精銳。完顏部才多少人,撻懶,我們損失不起啊!」撒離喝不算聰明人,但找起借口來,腦筋卻轉得飛快。他翻身坐起來大聲沖撻懶喊著,比起日後吳乞買和斜也的怒火,還是眼前東海人更可怕一點。

「我有說過要硬拼嗎?!」撻懶抬首望著遠處已然完備的東海軍營地,咬著牙連聲贊著:「好東海!好郭立!當真帶得好兵!能讓我帶著兩萬精銳卻無從下手,他也算是獨一份了!」

按漢人兵書中的說法,『五十里而爭利,則蹶上將軍』,完顏撻懶本以為逼著郭立匆忙而歸,可以趁機落個便宜。但沒想到疾行百里之後,東海軍還能保持如此戰力。不過打仗如狩獵,用兵之道本就不是硬拼一途。天底下沒有正面斗過老虎的獵人,但女真人的帳幕中,卻常是掛著一幅幅的虎皮。不好打就換個方法來,契丹人對付宋國步兵的手段,撻懶也不是沒了解。

不過……撻懶看看周圍,他麾下的將士們都因方才的慘敗而士氣大落,一個個耷拉著腦袋,一副灰心喪意的樣子。這樣的狀態下,什麼錦囊妙計都沒作用。

「喂,把頭給我抬起來!」撻懶一聲大吼,可聽命的人卻聊聊無幾,許多人只微微動了動腦袋,便又垂了下去。

撻懶狠狠擰起眉,用更大的音量一聲咆哮:「褲襠里還有卵蛋在的,都給我把頭抬起來!!!」

撻懶的憤怒終於將麻木的人群驚動,他們茫茫然的抬起頭來,看著他們的主帥。

撻懶視線如刀刃划過四周,沉聲發問:「我問你們。我們有兩萬人馬,東海人最多不過七千。是眼前的東海人兵力多,還是我們兵力多?」

「是我們!」撻懶的幾個親兵立刻在人群中叫道。

「答得好!」撻懶贊了一句,緊接著又是一喝:「那我再問一問……前幾日,我們在天津城外踏破多少寨子,那些寨子里的糧草堆積如山,足夠我們吃上十年!郭立倉猝趕回,能帶上五天糧食就不錯了!而郭立從平州回來得如此之急,他隨身攜帶的軍糧,比起我們來,到底哪邊更多?!」

「是我們!」依然是那幾名親兵在配合著,但周圍女真騎兵們的臉上開始有了靜心細聽的神情。

「台灣兵多將廣,但遠在萬里之外,旅順距離雖近,卻又飛不過冰結的大海。而燕京就在五百里外,粘罕也即將回軍,若說援軍,是哪家離得更近!?」

不再僅僅是幾名親兵,開始有人跟著一起高喊:「還是我們!」

撻懶輕輕笑了起來,抬手指了指遠處的東海營地:「這裡離天津一百一十里,荒郊野地。郭立外無援軍,內乏糧草,只要將他阻在這條路上,他既不能變出糧食,也不會有援軍相救,所以我們能安安心心的料理他們!當東海人行軍的時候,我們去射箭,當東海人紮營的時候,我們還要去射箭。東海人攻出來時,我們後撤,但東海人退回去的時候,我們再上前。我們可以輪番上陣,但東海人卻沒有休息的可能,一百一十里路,他們一個月也別想走完!我問你們,在我兩萬女真勇士眼皮底下,郭立能順順利利的回到天津嗎!?」

「不能!!」齊聲回答的聲音越來越響,撒離喝的雙眼也漸漸發亮。因先鋒慘敗而低落的士氣終於徹底振奮起來,越來越多的士兵恢複了自信的神采。撻懶說得不錯,打贏眼前的東海人也許很難,但讓他們步履維艱無法順利回到天津卻輕而易舉。

等周圍重新靜了下來,撻懶再次開口:「赤鬣馬熬不了十天,海東青也熬不過半月,區區郭立又能熬上幾天?!我女真兒郎善惡戰,耐苦寒,所以能橫行天下,讓宋人、遼人望風而降。而東海人吃得好,睡得好,養得膘肥體壯,也是能戰!但說起耐力,他們能不能比得上在白山黑水中打熬出來的女真勇士?!」

無數人齊聲呼吼:「不能!!當然不能!!」

「只要我們跟他們耗到底,那到底最後誰會勝!?」

連撒離喝都跟著一起振臂高呼:「我們必勝!必勝!!」

必勝聲中,完顏撻懶放聲長笑:「這才是我們女真的勇士!」笑罷,他一躍上馬,手中馬鞭遙遙一指東海營地,瞪起眼睛,厲聲大吼:「拖垮他們!拖死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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