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五之卷 第四十六章 亂象(三)

靖康元年二月初四,庚子。

河北。

滄州。

天是灰的,地是白的,除了官道兩旁,一株株突出在積雪之外的榆樹樹榦,給天地間染上兩排黑點之外,滄州平原的茫茫四野中,就再無半點雜色。

風不知何時停了。少了北風的呼嘯,一串串叮鈴鈴的清脆響聲,在乾冷的空氣中穿得很遠很遠,卻也更襯托出了這裡的寂靜。

岳翻騎著匹高大的河西馬,踏著厚愈尺許的積雪,徐步向前跑著。那串串清脆的鈴聲,就是從在馬脖子下的搖晃的銅鈴中所發出來的。天是如此的寒冷,呼出的熱氣,轉眼就在他口鼻出凝成一片白霜。

岳翻今年尚不到二十歲,臉上還有著稚氣未脫的青澀,但雙眼靈動動的,頭也昂得很高,充滿了年輕人的朝氣。他騎在馬上,左顧右盼,視線漫不經意的在路邊可能藏人的隱秘處掃過。作為突出隊伍前列的游騎斥候,岳翻的任務就是查探前路有無異常的蹤跡,以防己方被埋伏起的敵人偷襲。只是如今河北雖然一片亂象,但滄州已近天津,屬於東海軍力的輻射範圍。連女真人都不敢來此放肆,更別提他的大哥要他注意提防的盜匪。

如今金虜入寇,河北遍地烽煙,偽飾的和平在女真人的鐵蹄下被踩得粉碎。那些被打散的官軍,還有想渾水摸魚的草寇,紛紛趁此良機在河北平原上肆意劫掠。今次岳翻跟隨他的兄長以護衛的身份從相州北往天津,沿途頗遇到了幾起蟊賊,不過除了兩次不開眼的傻瓜被他大哥用硬弓射死了首領,其他都是看到他們身上穿的輕甲就紛紛遠避。

在北地,一支兵力超過五十。騎,且人人身著東海式樣皮甲的隊伍,有點見識的都知道決不能招惹。能配上這麼多甲胄的武裝,基本上都是跟東海有來往的豪商或是世家的商隊——雖然按大宋律例,披甲持銳也是干犯武禁的行為,一律立斬不赦。但這幾年幽燕和河北都是盜賊橫行,官府對此也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打了他們的主意,先不說能不能得手,就算得手了,還要日夜擔心消息走漏後,睚眥必報的東海人的怒火。

東海在北地的積威,可是用著成。千上萬的人命堆積起來的。女真兇悍殘暴世所共知,但遇到更為蠻橫的東海人。自從天津開埠後,還沒有聽說過哪支寨子或是馬賊,在劫了東海的財貨之後,還能活過三個月的——畢竟,在北地控制著銷贓渠道的,也是東海人。

看久了白茫茫的大地,雙眼都。開始變得酸澀。岳翻用力揉了揉眼睛,抬頭看看天色,雖然渾濁的雲層讓他判斷不出時辰來,不過開始叫喚的肚子來計算,他出來做哨探快有一個時辰了。低頭拍了拍坐騎有些汗濕的頸項,他打算著再過一陣就回後面的大隊去,讓別人來接替。就在這麼想著,可岳翻的手卻突然停住了。戰馬豎起的耳朵正在他眼前不停的轉動著,雖然岳翻對馬性並不算熟悉,但馬兒緊張時的反應,他還是能看出來的。

岳翻心中一凜,戰馬的靈性不在獵犬之下,感知力。也比人強得多。他的坐騎現在如此反應,定是周圍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手一緊,岳翻猛地扯起韁繩,將坐騎勒停。環視四周野地,空曠無人,並沒有什麼可疑之處。唯有前方不遠處,官道西側的一座五六丈高的小丘背後,能夠藏人。

岳翻馭馬上前,正打算仔細查看一番,一聲刺耳的。唿哨就突兀的了打破荒野里的寂靜。就從他的眼前,馬蹄聲、喊殺聲同時從小丘之後暴發出來。三十多名騎兵吶喊著從小丘後衝殺上官道。他們衝鋒時的吼聲是如此的響亮,直如滾雷一般,以至於附近樹木上的積雪都撲簌簌的往下落著。

不知來歷的敵人突然出現,岳翻先是一楞,繼而。猛地反應過來,一邊掉轉馬身向來路逃去,一邊拿起掛在頸項中的木笛,死命吹了起來。

身後馬蹄聲越。來越近,一支支飛矢嗖嗖地從後嘯叫著飛來,又擦著身子飛過去。壓得岳翻趴在馬背上不敢稍稍抬頭。『哪裡來的賊人?!』他心中大罵。身後的追兵竟然隨身帶了上好弦的強弩,在馬上發射起來,比馬弓騎射不知準確多少,如果讓他們追到三十步內,小命當真就沒了。

心慌之下,岳翻手不停的抽著胯下馬匹,但已經馱著他在雪地里走了三五十里路的坐騎哪還能再快得起來,只前沖了百十步,便被一支弩箭扎在了後腿上。

馬匹的慘嘶聲中,岳翻被掀落在地,幸好地面上鬆軟的積雪讓他沒有受傷,而已經發射過一輪箭矢的敵騎也無法在馬上再給重弩上弦,但他們此時早已棄弩換刀,衝到了三十步內。

刀叢間閃爍的點點寒光讓岳翻的心沉了下去,就在他同樣拔出腰刀,準備拚死一搏的時候,一聲怒吼遠遠的從身後響起,「休傷吾弟!」而比聲音來得更快的是一支破空而至的箭矢,正中沖在最前的一匹戰馬。中箭的戰馬連聲慘嘶,讓敵騎的洶洶來勢為之一亂。

趁此良機,岳翻一個滾翻從官道上閃到路邊的楊樹後,收勢不住的敵人與他擦肩而過,直衝後方而去。

死裡逃生,岳翻身子幾乎虛脫,他扶著樹榦掙扎的向後坐起,就見百餘步之外,一名二十四五的青年單人匹馬疾速殺來,而在他身後又是百多步,一支二十多名騎兵組成的隊伍也在趕了過來。那名青年面白無須,相貌堂堂。一襲魚鱗甲,沒帶頭盔,只在額頭上扎了一條兩指寬紅錦抹額,雙眼閃著灼灼寒光。他馭馬疾馳,額上的紅巾隨風,威風凜凜,不似凡俗。

一見此人,岳翻驚喜大叫:「大哥!」

那青年見岳翻安然無恙,便將韁繩一勒。也不再上前,卻翻身下馬。雙腳剛一落地,一張四尺長的巨弓就出現在他掌中。右手指縫中夾著三支長箭,他拉弓如滿月:「我要射最前的三人!」

隨著青年的高聲宣告,在弓弦的嗡鳴聲中,三箭連珠而出,其速堪比重弩,勢如雷霆。利箭落處,沖在最前面的一人依言落馬,他旁邊的兩匹戰馬也悲鳴著人立而起,將背上的騎手摔下馬來。

三騎如預告所言中箭落馬,使得敵陣一片混亂,青年臉上卻毫無得色,心平氣和的又從箭囊中夾起一支箭,對準敵軍中甲胄最為精良,坐騎最為雄壯,看起來是為頭領的一名虯髯漢子,全力射去。

一點精光直撲面門而來,那虯髯漢子不愧是頭領氣度,不慌不忙,側身一讓,躲過箭矢,順勢翻身下馬。同樣有四尺長的長弓在他手上緊緊握著。這等長弓在馬上完全無法施展開,他只能使用重弩來射擊。不過當他雙腳站穩在地上,掌中硬弓剎那間圓如滿月,隨著弓弦一響,飛出去的箭矢疾如流星。

利箭飛來,青年連忙側身避過,精光的三棱箭簇呼嘯著擦過他的臉頰,帶起一溜血珠。但就在他閃避的同時,又是一箭反射回去。長箭撕風,卻無巧不巧,與虯髯漢子射來的第二箭在空中正正相撞,啪的一聲輕響,同時落在了地上。

虯髯漢子和青年兩人所用的,都不是大宋禁軍中通用的一石上下的制式步弓,也不是七斗左右的騎弓。從方才那幾箭破開空氣的尖嘯聲中,兩人同時了解到,對方所用的是與自己掌中長弓力道相當、超過兩石五的重型步弓。而能拿兩百五十多斤的重弓當隨身兵器,也就是說,對面的人跟自己一樣,兩膀子的力氣絕對開得了三石以上的強弓。

一念及此,兩人心中同時一驚,『是勁敵!』

由於單兵近戰能力不如北方的蠻族,大宋軍隊一向最為重視遠程戰力。向來是三十六門武藝,射術坐第一,十八般兵器,弓弩居首位,箭術不行,槍棒再好也白搭。一旦宋國步兵擺開箭陣,開始齊射——尤其是用的是神臂弓——那飛蝗般的箭雨,可以讓所有的蠻族騎兵放下騎射的念頭。無論契丹還是党項,遇到大宋箭陣,唯一的選擇就是暫避鋒芒。

雖然論起馬上騎射的功夫,大宋也挑不出多少高手來,但蠻族騎兵所用的角弓的力道和射程,也不能讓大宋的弓手們高看一眼。按照兵制,大宋的禁軍標準就是開一石弓、三石弩,低於此便不得收用。而在禁衛班直之中,拉開石五硬弓,射中百步外的柳枝,也只是春來賽社時的尋常表演。不過就算如此,大宋軍中能開三百斤強弓的高手,仍然是寥寥無幾。兩人完全沒想到,竟然在官道上隨隨便便就能遇上與自己箭術不相上下的對手。

探出對手的實力,兩人無意繼續對射。對手箭術與自家相當,再射下去,同歸於盡也不奇怪。對於青年軍官來說,他只要自家弟弟安然無恙就夠了,而對於虯髯漢子而言,他將要面對的是一場損失超乎想像的戰鬥,他的手下已經寥寥無幾,若為無謂的戰鬥而損傷,實在太不值得。

儘管兩人的雙眼仍死死盯著敵手,但手上的硬弓搭上箭後就只虛虛拉到一半,箭尖也半指向地面,保持著最為省力的狀態。不過只要對面的敵人稍有動作,他們也可以在最短的時間抬起手,把弓拉圓,將利箭向對方射出去。

「兀那漢子,你是哪裡的,看不出我們是官軍嗎?!」將手下收攏在身邊,虯髯漢子先聲奪人,對著青年和他已經趕過來的同伴一陣大吼。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