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五之卷 第四十四章 亂象(一)

靖康元年元月廿八,甲午。

開封府,中牟縣。

中牟位於東京城西七十里,供應京師水源的金水河在縣中流過,同時這裡也是從洛陽、過鄭州、至東京的必經之路,在縣城內外也設有幾處禁軍大營,用來護翼京師。因此,當种師道決定暫緩進軍的速度,等待戰機的時候,便把營地設置在了中牟。

時已正午,种師道正巡視在營中。每到軍中開伙的時候,他都會出來繞一圈,看看士兵們的飲食如何,下面的軍官有沒有剋扣。而到了入夜後,他也會出來走走,查看一下夜間的防務安排的如何。

种師道帶著兩名親衛,在營地里慢慢走來。當他經過的地方,所有的官兵都會放下手中的碗筷,恭恭敬敬的站起來行禮。他已是七十後半的老人了,鬚髮皆白,身子骨幹瘦乾瘦,走起來顫巍巍的,看似一陣風都能吹倒。但就是這麼一個瘦骨嶙峋的古稀老者,卻讓百姓敬仰,敵人畏懼,同時也承載了大宋君臣最後的希望。

种師道出自世代將門的種家,現在又是天下聞名的老種,與党項人爭戰了一生。少年時,他曾師從關中學派的宗師橫渠先生張載——就是那個要『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的張載——等他因父輩的功績恩蔭入官後,先在伯父種諤麾下立了些戰功,又通過了明法科的考試,便由武官改為文官,在關中遍歷地方。

不過他畢竟是將門出身,所以到了大觀初年,他便又由文官轉回武官。而後因指揮佛口城、臧底城等一系列戰役的勝利,更讓他名顯當世。雖然因第一次北伐之敗,他已然致仕。但等到金人入寇,大宋君臣第一個想到的還是他——檢校少保、靖難軍節度使、京畿河北置制使,一系列高官顯爵加在了在南山隱居的种師道的頭上,甚至給了他『聽便宜檄兵食』的權力——也即是說,种師道可以自行發文從地方州縣補充兵力、徵調糧草——就是為了讓他能儘速趕來救援東京。

但讓种師道始料未及的是,完顏宗翰的進軍速度快得驚人,只用三日便攻破了太原,十天就堵在了崤山的東面。等到种師中、姚古等人領兵與他會合在虢州,洛陽都已經陷落。而當种師道決意拚死一戰,打通東進之路的時候,連東京城也跟著被攻破。

要援救的對象既已落入敵手,種。師道所要考慮的就不再是勤王,而是消滅敵人。种師道的性格與他的另一個伯父種誼很像,都是謹慎用兵的性格,『遇敵,度不勝不出。』除非確定能打贏,否則絕不妄戰。种師道幾十年軍中生涯,從無大敗,靠得就是謹慎。因為這個性格,讓他反對聯金滅遼,也因為這個性格,讓他將宗翰磨得苦不堪言。

但現在,苦不堪言的卻是種師。道自己。他是跟在完顏宗翰身後,一步步從洛陽挪到中牟縣。這一路近三百里地,宗翰的四萬騎兵將沿途州縣的糧草吃得吃、燒得燒。在中牟縣,確切點說,是中牟縣城東五里外的板橋驛,有一座常年屯糧二三十萬石的大糧倉,這也是開封府內最為重要的幾大糧倉之一,負責駐紮在開封府西部數萬禁軍的糧食供應,但金軍過境,卻是一把火燒了個乾淨。

這些年,由於道君皇帝的揮霍和朝堂百官的貪墨,各地的常平倉也多是空空如也,無法支持軍用,本來种師道還指望剛徵收起的秋糧,但給宗翰一燒,留給勤王軍的,就只有一些燒焦的餘燼。所以這段時間,种師道就只能靠西京洛陽轉運其他未經戰火的州縣的存糧,來填飽他麾下士兵的肚子。雖然朝堂給了他募兵的權力,但沒有糧餉,种師道也無法招兵買馬,只能用手上僅有的一點兵力,與金人對峙。

不過世事從來都是雪上加霜。從三天前起,自洛陽。東來的補給線便斷了,再無一顆米麥運來。种師道他連夜遣人去問,但那個臨陣棄城而逃,等到完顏宗翰離開後,又得意洋洋的回到洛陽城的河南尹王襄,卻公然宣稱洛陽城已經沒有多餘的糧食了。如果想要糧草,東京城那裡多得是,請他自行領軍去取。

『如果能打得話,我會不打嗎?!』种師道心中苦得很,他手上的兵是大宋僅余的精銳,若是敗了就再無挽回的餘地了。可是這些話又哪能明著說出來?但糧食又不能沒有,所以他舍了一張老臉,用低聲下氣的語氣寫了一封親筆信,還有朝中頒給他的、讓他自行募兵征糧的詔書,一起交給侄子種洌帶著去催糧——种師道兩個兒子種浩、種溪皆早亡,親孫種彥崇死於戰事,另一個孫子彥松也是早夭,一個嫡親的後人都沒有。常年跟在他身邊的種洌如今就跟他親兒子一般(注1)——就不知道這一軟一硬的手段,是否能把糧食要來。

現在种師道軍。中,吃得都已是稀粥、麵糊,但就算再怎麼節省,中牟縣的存糧也只夠三天的食用了。就在昨天,姚古為了保證軍糧供給,已經將他手下的兩萬兵帶到南面的尉氏縣去就食。駐屯在中牟縣的,就只剩种師道親領的三萬餘人。

而女真人靠著東京城。東京城東水關外,單單延豐倉就有豆粟四十餘萬石,除此之外,還有永豐、順城諸倉。而城內,還有夷倉、富國倉和五丈河倉,攏共加在一起,足有兩三百萬石,夠女真的十萬人馬放開肚皮吃上一年還有餘。

不過雖然糧草補給困擾著宋軍,但從局勢上來看,此時依然是金人居於劣勢。張叔夜在東,种師道、姚古在西,馬忠、范瓊的京東京西勤王軍又在南面,總計近二十萬的兵力,從三面包圍了東京城——如果不是東京城陷落得太快,讓許多勤王軍停下了腳步,兵力數量肯定會更多——同時,太原還有种師中那支偏師,區區一萬多人,出自種、姚、折三家、臨時拼湊起來的隊伍,已把女真西路軍超過一半,大約五六萬人的兵力都調了回去。

如今金虜是深入敵境,退路不穩。只要能守到春暖花開,讓金人不得不渡河北返,到那時再半渡而擊,便可以一戰而定。种師道不信完顏宗翰,完顏宗望不擔心後方,畢竟東海在北方還有天津、旅順兩個讓他們損兵折將的重鎮,他並不覺得東海王會坐視金人肆虐中原。

只可惜啊……那些不通兵事的文官,根本就不知道他為了營造出如今的局面,究竟廢了多少心力。單單張叔夜那裡,他從剛到洛陽就連續派出七名信使,請他靜待時機,千萬不要越過東明、陳留一線,以防給金人各個擊破的機會。

种師道仰頭對著灰白色的天空長長的嘆了一口氣,白霧慢慢在空氣中飄散,他的心情如今天的天氣一般陰翳。這些天,他是硬頂著不出兵,卻四處徵集糧草,四面州縣的官吏們牢騷不斷,等到女真人意欲廢立天子的消息傳來,更是什麼難聽話都罵了出來。

看到他避敵不戰,人品醇厚一點的只認為他是老不堪用了,那些心思重一點的,甚至當面質問他派出去的征糧官,他种師道是不是打算挾兵自重,準備乘機謀反。對此,种師道心中如明鏡一般。

想起那些文官惡毒的攻擊,种師道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他都七十多歲了,又沒有子嗣,說不定下一刻就會閉眼蹬腿,到時連個燒香的人都沒有。說他謀反,為誰謀啊!?

『算了,隨你們怎麼罵罷!』到了這時候,种師道反而看開了一切,反正他也沒幾年好活了,毀譽得失還有必要放在心上嗎?

「少保,小心腳下!」

在親兵的攙扶下,种師道步履維艱的走上大營東北角的望台。凜凜朔風吹得他鬚髮飄揚,在寒風中有些瑟縮的身體,更顯得他瘦不勝衣。种師道用力裹緊了披風,若在二十年前,這點寒風又算得了什麼?

「畢竟還是老了!」他輕嘆著。

「少保當是老當益壯,不讓廉頗。金虜一來,東京城裡的官家、相公還不都指望少保來救?」

种師道看了一眼出言寬慰他的那名親兵,搖頭笑了笑。他是儒門子弟,身邊的親兵耳濡目染,也跟著讀過幾本書的,說起話來,都是有幾分文氣。

支著望台上的扶手,种師道放眼遠眺,周圍地貌盡收眼底。他身後就是中牟縣城,金人肆虐後的殘垣斷壁仍歷歷在目。正午時分,擁有上千戶民居的大縣城,竟然只有百多道炊煙。方圓六七里的縣城內,滿是一條條、一塊塊燃燒殆盡後的黑跡。往東看去,數里外的板橋驛旁一片炭黑,那就是被燒毀的板橋大倉。而就在北面不遠處,便是漢末時袁曹兩家那場扯動天下變局的大戰——官渡。

儘管魏武舊日紮營的地點已然化為農田,但當年以一萬破十萬的戰績照樣名傳千古。官渡一役,曹軍大破袁紹,從而奠定了魏國一統北方的基礎。而如今他屯兵於中牟,就不知道是否能討個吉利了。

遙想當年,魏武雖不能一統天下,但他北定烏桓的功績,猶能讓後人讚頌。如今漢末盤踞遼東的烏桓已被女真代替,就不知道誰可如魏武帝一般,能犁庭掃穴,直搗敵巢。

在望樓上,种師道憶古思今。而寨門處,卻突然起了騷動。兩騎快馬沿著官道沖了過來,停在了攔寨門外的鹿角前,高聲喊著。隔著一兩百步的距離,种師道聽不清兩名騎手到底喊了些什麼。只看見守門兵一起衝出來忙著將鹿角移開,放兩人入寨,直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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