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五之卷 第四十三章 帝位(下三)

靖康元年元月廿七,癸巳。

東京。

擷芳園。

東京煌煌巨城,開封內外,苑囿有名者多達百餘處。城內有芳林園、同樂園,城外有金明池、北李園、道者院、蜘蛛樓、麥家園,遠一點的,還有快活林、勃臍陂、獨樂岡、四里橋、望牛岡、劍客廟,等等等等,難以計數。

而最為有名的就是被稱為四園苑的瓊林苑,瑞聖園、宜春苑、御津園的四座皇家園林,其中瓊林苑更是天下讀書人最為嚮往的聖地——十年寒窗,進士及第,掛花遊街,瓊林賜宴,是大宋百萬士子畢生的夢想——不過當道君皇帝耗盡天下財力所修建起了艮岳之後,由壽山、萬歲山和景龍江組成的這幅城中山水便奪盡了所有園林的風采。

每到春暖花開的清明時節,汴梁內外,『春容滿野,暖律喧晴,香輪暖輾,芳草如茵,駿騎驕嘶,杏花如綉,鶯啼芳樹,燕舞晴空。』一派繁花似錦、歌舞昇平的太平勝景。

只可惜金虜入寇,舊日的風花雪月也變得零落成泥碾作塵,連香氣也被腐屍的臭氣所代替。就在守城的那幾日,靖康皇帝因矢石不足,下令在城中園林『拆屋為薪,鑿石為炮,伐竹為籠籬』。至都城被攻陷,居民皆避難於壽山、萬歲山之間,艮岳上的名花異草被摧折殆盡,而萬歲山上,道君皇帝最為喜愛的以『皺透漏瘦』著稱的太湖石,也被砸碎後,化作了擲往城外石塊。十幾年來擾得天下震動不安,烽火席捲江南的花石綱,最後竟然變成如此結局,不得不說是最大的諷刺。

當趙琦時隔半月再次回到東京城內,完顏宗望不許他再回舊宅,而趙琦也無意入住皇宮,尋遍城中,也只找到了原名靜淵庄的擷芳園——這座皇家園林還算可以安頓下未來的大宋皇帝。

綿綿冬雨淅淅而落,不停敲。打在亭子頂部的琉璃瓦上,只是今日寒冷異常,雨水剛剛落下,便很快就凍上,只看著檐角垂下的冰棱越來越長。這座荷花池畔的涼亭本作觀荷之用,若是六月時分,滿池紅蓮綻放,如火焰在水面上燃燒,再有一二少女劃著蓮舟在池中婉轉而歌,那等景色實是美不勝收。但如今是冬天,在趙琦、高明光面前的卻是滿池的枯枝敗葉,不過兩人都沒有文人那般悲風傷逝、一唱三嘆的易感,對眼前的一切視而不見。

「殿下,你當真要往女真人的陷阱。里跳?那可是死路一條啊!」高明光這十幾天來不知是第幾次勸說趙琦。當日他旁聽到金人意欲改立趙琦為帝,只覺得完顏宗望、完顏宗翰是不是瘋了,豈知趙琦幾番思考下,竟然應了下來。

「金虜意欲禍亂天下的奸計我。如何不知?但事到如今,高兄弟你覺得我還有拒絕的權利嗎?」就算在回著高明光的話,趙琦的視線還是放在池中的殘荷之上,在外人看來,他和高明光不過是站得一前一後,一對對著池水發獃的主僕。

高明光瞥了眼在十幾步外連接著涼亭的長廊處。搓手跺腳的幾名女真兵,自從他跟隨趙琦入住宣德園後,完顏宗望就派出了三百名完顏本部的精兵,把守住園林里里外外,嚴防趙琦內外交通。不過就這麼點沒經過監視訓練的外行,來看守偌大的園子,在高明光眼中處處都是漏洞:「這裡並非金營,只要殿下願意,今天晚上,下官就能將殿下你送出去。」

趙琦輕嘆:「我知道高兄弟你手段了得,這幾天夜裡。也都往外跑,直到快天光了才回來。有你相助,我並不會懷疑能不能跑出去。但我說的不是這個,我是說如果我就這麼一走了之,金虜一怒之下,東京城中必是生靈塗炭,這讓我於心何忍?」

高明光銳利的目光幾乎要刺穿趙琦的脊梁骨,完顏宗望當初逼趙琦答應登基,的確是說過如果趙琦或是東京城中官民有一方不從,就立刻下令屠城,但以趙琦之智,如何會不知這是宗望在虛言恫嚇,「殿下莫要欺我。金人既然意圖禍亂天下,當殿下逃離後,自會另找一人代為登基,如王時雍、張邦昌輩,雖不至於自告奮勇,但只要宗望、宗翰說一聲,多半也就半推半就的答應了。金人如何會屠城?這等事殿下會想不到?!」

「金人也許不至。於殺了全城百萬官民,但殺個幾千上萬來泄憤,高兄弟你能保證這一切絕對不會發生嗎?百萬人因我而死和一萬人因我而死又有什麼區別?都是我十幾輩子都贖不清的孽啊……」趙琦解釋了幾句,突然搖起頭,失聲笑道:「罷!罷!罷!既然已經走到這一步,我沒必要再騙高兄弟你了!前面說的都是虛的,我不過是想過過做皇帝的癮罷了!反正不管怎麼樣我都已是死路一條,還不如最後一段時間求個舒心自在!這十年來我在東京城裡憋屈夠了,也不打算再忍下去!」

「……殿下何出此言?!」高明光愣了半天,方才問出了一句。

趙琦回頭冷笑:「高兄弟,剛才你說我欺你,現在你可是在欺我!王兄對我的忌憚你也清楚,若非如此,我也不會淹留東京十年不得歸國,更別說還有太祖、太宗的前車之鑒在,王兄是把我當賊防著!如今當金人將欲立我為帝的消息傳出後,在王兄眼裡,我已經是非死不可了。反正既是難逃一死,我當然得求個痛快。」

高明光輕輕搖著頭,他只覺得趙琦對趙瑜偏見太深了。但趙琦這麼想也不出奇,把一個才學膽識皆是出眾的人才好吃好睡的當豬養著,不給他施展才華的機會,當然讓人心生怨懟。不過現在想來,趙瑜不也照樣給他加了一個監視趙琦的任務,同胞兄弟互相提防,王家無私情說的就是這個。但現在的情況,他卻不能不勸:「殿下,身為王弟,為國出使十數載而不能歸鄉的情況實在太多,遠的有春秋戰國時,諸國間互相派出的質子——始皇帝之父嬴異人就是最好的例子;近一點的,南唐向大宋稱臣後,後主李煜也把自己的弟弟派出來當人質過。這點實在算不上什麼,何況東京城如此富庶,不比在台灣辛苦開拓要強得多?殿下如此深疑大王,未免太過了!」

趙琦轉回頭,又看向荷花池對面的一棟棟亭台樓閣:「東京富麗甲天下是有名的,如此園林,東海恐怕連半座也不定有,而東京城中至少有百十座。大宋的官兒為了回東京,連殺母的都有,王兄將我送來這裡為質,也不算虧待。不過……」

他用力抓住身前的欄杆,手背上的青筋根根暴起,壓低的聲音也變得尖利起來:「我與王兄做了幾十年的兄弟,比你更了解王兄的為人。不是有傳言說王兄是太祖皇帝轉世嗎?其實照我說,二哥有謀略,擅用人,眼光長遠,用兵也是一等一,與其說是像太祖,還不如說像唐太宗。

唐太宗十八歲勸高祖起兵,而王兄勸說父王攻打衢山的時候,卻還不到十二歲。東海源自浪崗寨,當初爹爹當家的時候,名氣雖大,但實際上卻是窮困潦倒,但王兄十歲時,輔佐二叔掌管財務之後,寨內的生計頓時好了許多,以當時浪崗寨的兵力,能攻下衢山,也多得自於王兄的籌劃。至於打下衢山後,辟鹽田、通商路,這同樣是王兄的功勞。

但也是從那時候起,王兄就開始與大哥爭權奪利。大哥在軍中威望甚高,但王兄掌握了寨內生計,卻也不弱,兩方几乎是斗得你死我活。那樣的場面,幾乎是唐太宗一家的翻版。若當年大哥沒死於鄭廣的手上,等過幾年,說不定也會死在王兄手裡。對於鄭家、甚至是童貫,王兄心裡怕是感激居多。

現在想想,王兄當時只為了一個寨子就能斗得天翻地覆,現在為了皇位,還能饒了我?!」

「……」高明光默然不語,他不知該如何回答。摻和進王家內事,向來是取死之道。

對於高明光的沉默,趙琦卻不管不顧,他現在不是說給身後王兄派來的監視者聽,倒像是在發泄:「王兄吝與自家人分權,而且他對外人,也是一樣。王兄性格外寬內忌,只要有人有可能會威脅到他的權位,就算是可能性不到萬一,他也不會重用於他。

當年昌國之變後,王兄得掌衢山,父王親信無不陸續調往閑職,如今沒致仕的都是掛了個中郎將銜安排在清閑位子上養老;陳五原是我大哥的親隨,所以王兄就把他投閑置散了三年之久,直到徹底控制了衢山軍,方才再次起用他——這還是因為他當年跟著王兄一起突襲昌國縣城之故;再有如今的副總參謀長,同知樞密院事的朱聰,看似位高權重,但王兄可曾讓他領過一次兵?為何?還不是因為他是福建出身,投靠之前還陰了趙武一次?!

至於東海立國後來投的各方豪傑,更是無一人得掌兵權,北方給陳五做副手的,好像有七八個遼、金兩國的降將,可有一人能出來領軍?耶律大石,身為契丹王族,又是領三千殘兵將十萬宋人趕出燕京城的名將,王兄卻把他放到東瀛去署理民政!

現在在東海軍中直接領兵的,要麼是衢山時的老人,如趙武、陸賈輩,要麼就是從軍學或是教導隊里升上來的,無一能例外!……高兄弟,若非你是昌國人,王兄又豈會將你放在職方司京畿房這麼重要的位置上?!」

高明光搖頭道:「……殿下離國太久,不知國中內情,怕是多有偏見!」

趙琦一聲冷哼:「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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