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五之卷 第四十三章 帝位(下二)

宇文粹中不知道後來趙瑜又說了些什麼,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的書房,當他回過神來的時候,就發現他已經回到了他方才進來時的那條長廊上,前面領他進來的河北校尉,現在又領著他出去。

與趙瑜面會不過區區兩刻鐘,宇文粹中的心情卻彷彿陷入一場永無止境的噩夢,怎麼也逃不出去。若說見面之前,他還有點上邦重臣的自負與自信,而現在,他的那點傲氣已經被那個相貌粗鄙的海寇,踐踏得支離破碎。對於趙瑜所說的一切,現在他甚至起不了半點懷疑的念頭,只有相信,不能不信。

東海王氣魄之宏大,眼光之長遠,心性之堅忍,手腕之老辣,是他平生所僅見,跟他相比,道君上皇的確是天差地遠,上皇的兒子們也沒一個能比得上。若非心中的畏懼多過敬佩,趙瑜也沒有出言招攬他,他方才說不定就拜伏東海王的腳下了。

自古以來,都說得民心者得天下,但群氓無知,只能隨波逐流,真正顛撲不破的真理,卻是得士心者得天下。千百年來,掌握了知識、民望和言論的士大夫才是統治天下的關鍵。只要你想擁有這片大地,就必須得到士大夫們的認同,也必須藉助士人的能力來治理國家。那些做不到的,那些不願做的,要麼身死族滅,要麼就被趕到蠻荒野地,享國從不能長久。

可是,任誰也想不到竟然還有這樣一種釜底抽薪的做法。擔心士大夫不肯投靠?沒關係,直接培養聽命於自己的士人好了。這樣一來,哪個士大夫還能跟他討價還價?就是武侯再世,怕是再也等不到三顧茅廬。不從者直接誅殺,反正有的是人替代。一個兩個比不上,十個八個加在一起還會不比上?都殺光了也沒問題!這就是宇文粹中從趙瑜的話語里聽出的深意。這樣的底氣,連始皇帝也要瞠乎其後……秦始皇還要收回逐客令,而對東海王來說,士人來去與否,他都可以不必在意。

宇文粹中恍恍惚惚的想著,也沒注意前面的路,順著長廊剛轉過一個彎,就與一人撞個正著。只聽得乒令乓啷一陣響,一股濃烈的魚腥味就在跌坐在地上的宇文粹中胸前彌散開來。

「楊小六,走路不知要看路?!」

河北校尉一聲吼,讓宇文粹中從。恍惚中驚醒,眼前一個十幾歲的小兵正哭喪著臉抓著塊托盤低頭挨訓,碗碟打碎了一地,而原本放在托盤上的東西——蒸好的米餅、兩條鹹魚還有一點腌菜,全潑在了自己的身上。狼狽不堪。

「執政!你沒事罷?」河北校尉訓了。兩句,又低下頭問向宇文粹中。

大宋的尚書右丞抬起頭,正正對上了一張眼瞳藏。著嘲笑的面孔。

『來的時候倒裝得人模狗樣,見過大王后就嚇得跟。只鵪鶉似的,魂都丟了。這就是大宋的執政啊……』河北校尉心中的鄙視完全沒有掩飾。

他方才與丁濤站在門外,趙瑜的話他們是聽得。一清二楚。不但大宋的尚書右丞被趙瑜驚掉了魂魄,連他們身為親衛,也沒想到他們的大王,深謀遠慮到了如此地步。

一直以來,由於。百戰百勝的戰績,東海軍隊中的年青將校們心氣極高,而東海國內的宣傳口徑里,對大宋的君臣、軍力、戰略卻大加貶責,因而對趙瑜枯守小島的行為十分不理解。尤其是到了趙瑜公布身世之後,看著自己的主君身負太祖、秦王和老王接連幾代的深仇血恨,卻仍恭恭敬敬的向道君皇帝俯首稱臣,下層軍官們不免有些微辭。若不是東海連續對外擴張,早晚會有人忍不住群起上書,逼著趙瑜起兵復仇了。

為了防止大宋的士大夫們反抗,就事先培養自家的士大夫,這種釜底抽薪的辦法誰能想得出?

持續十幾年的謀劃和等待,天下間又有誰能做得到?

難道是因為大王做慣了生意的緣故?東西一多,價格就賤,而商人們要想殺價,最好的辦法就是手上先備點貨,而囤貨惜售的伎倆更是商人們所最擅長的。

大王把他慣用的手腕用到政事上來,當真是無往不利。

『大王當得天下!』他從沒有像現在這般確信過,也從沒有像現在這般為自己當年投奔東海的決定而慶幸過,他更為自己的兄弟感到遺憾,『鵬舉,你真是可惜了……』

「……沒事!」宇文粹中推開河北校尉的手,自己站了起來,整理好袍服,希圖保持一點上國重臣的尊嚴。他看了看貼牆站著幾乎要哭出來的小兵,也不知道他是想躲到哪裡吃飯,正好撞上了自己。

「王貴!你們在鬧什麼?!」一個帶著點怒意的聲音突然在三人身後響起。

宇文粹中連忙轉身,只見在一個侍衛的引領下,兩名文官打扮的中年人不知何時,來到了他的身後。那兩名文官,前面的一人身著紫袍,犀帶環腰,佩著金魚袋,另一人則是低一級的緋紅袍加金魚袋,看服飾都是東海的重臣,而看相貌氣質,也是飽讀詩書的士大夫模樣,絕非沐猴而冠的村儒。

「盧參政!李學士!」只見被喚作王貴的河北校尉連忙上前行禮。

『參政?學士?』只看兩人服飾差別,宇文粹中倒也不難分辨出誰是副相一級的參知政事,誰是學士。『他們就是東海王引以為臂助的士子嗎?』

「這位是?」兩名東海重臣的注意力移到宇文粹中身上,雖然衣服上一片狼藉,但服飾的顏色是改不了的,紫綾質地的公服正代表著穿著它的主人身在朝中的地位。

王貴側過身子,抬手介紹宇文粹中的身份:「這位是大宋尚書右丞宇文公。今日領上皇口諭來見大王。」

兩人聞言臉色微微一變,後面的那位李學士臉上更多了幾分鄙夷,「原來是蔡太師的侄婿!」

「久仰了!」盧參政也冷淡的拱了拱手,將視線轉到落到地面的食物上,眉頭皺起:「都未時了,大王還沒用膳?!」

『這是東海王的午膳?!』宇文粹中一驚更甚,他低頭看去,散在地上的就是普普通通的鹹魚和炊餅。

只聽王貴道:「回參政的話。大王從早上起來就忙到現在,到現在才閑下來。」

李學士怒道:「大王既是如此操勞,你們還給大王吃這等飯食?你等作侍衛的,難道不知道照顧大王的身體?」

「學士,我們也想給大王弄些好的,但這是大王立下的規矩,出征後,無論將校卒伍,飲食起居不得有別,大王自己也不肯例外。就算端上去龍肝鳳髓,也要大王肯吃才行啊!」王貴叫著苦,「……就像陸督,他進鎮江城後,也照樣跟他手下的兵一起在街上露宿了一整夜。大王的規矩,誰敢例外?」

盧參政聽得有些不耐煩了:「說那麼多廢話作甚?還不帶宇文執政去更衣!你……」他又一指躲在一旁的小兵,「還愣著幹什麼?再快點給大王端一份午膳來,想讓大王餓著不成?!」

小兵一溜煙地跑了,王貴也領著宇文粹中往另一個院子走去。大宋的尚書右丞離開的腳步竟是有些踉蹌,東海軍軍紀森嚴他早已知曉,趙瑜能讓麾下諸將人人皆為吳子(注1),他也不會太過驚訝,但宇文粹中萬萬沒想到趙瑜會身體力行到這樣的地步!

上下同欲者勝,而上下同飲食,同起居呢?

應當能王天下了罷?!

君明臣賢,將士效死,財帛充盈……

這就是東海嗎?

※※※

派王貴將宇文粹中送出去後,趙瑜又坐回座位上,闔上眼皮,閉目養神。他方才說的話,有真有假,但有一點是確定的,他心目中最大的敵人,不是金虜,也不是宋主,而是全天下的士大夫。

趙瑜從沒有將女真人放在眼裡,也沒有把大宋這個國家放在眼裡,當他的軍隊擁有第一門火炮之後他就開始這樣想,而當東海國的幾套總動員預案順利修訂完成並經過實際驗證之後,他的自負已經變成了理所當然的事實。

東海與這個世界上的其他國家所擁有的完全是兩個世代的軍隊。除去戰鬥力不談,已經半工業化的軍工系統,久經訓練的預備役體系,行之有效的動員能力,只要趙瑜下達總動員令,就可以像工坊里的流水線一般,一個營接著一個營,連續不斷編組有戰鬥力的軍隊,一旦東海開始爆兵,天下間沒有哪個國家和勢力能抵擋得了的。

趙瑜還記得讀書時曾了解過的羅馬與迦太基之間的布匿戰爭。在第二次布匿戰爭時,經受了坎尼之役的慘敗,五分之一的羅馬青壯年倒在迦太基名將漢尼拔的腳下,但羅馬人憑藉強大的回覆和動員能力,剛被消滅一個軍團,就立刻重新組建兩個軍團,硬生生的將迦太基拖垮,讓縱橫亞平寧半島十五年的漢尼拔敗得不明不白。

這樣的羅馬,被稱為九頭蛇,就是那隻在神話中擁有無限的重生能力,不一次砍下所有頭顱就會不斷再生的怪獸。地中海沿岸,沒有哪個國家能與這樣的怪物對抗——你能勝過他,但你卻耗不過他!

如今的東海也是這樣的國家。東海擁有超越這個時代數百年的一個完備的總動員體系,比起武器上的代差,東海組織力上的優勢更為明顯。就算沒有火炮火槍,東海軍的武器裝備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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