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五之卷 第四十一章 帝位(中下)

靖康元年元月廿六,壬辰。

「直娘賊的,那東海王就是個活曹操,天生反骨。用兵挾持上皇不說,現在都到了京口了,卻不來覲見上皇,還要執政你親自去請。照俺說,還不如乾脆再等幾天,等兩浙的勤王軍都到了鎮江,看那奸賊還敢不敢拿大。」

鎮江城往京口鎮的官道上,一輛帶轎廂的輕便四輪馬車搖搖晃晃的行駛著。轎廂門旁的踏板上,一個僕役打扮的漢子操著一口濃重的蜀地方言正罵罵咧咧。他右手緊抓著安在門軸處的扶手,迎面而來的寒風直灌進他的衣襟之中,凍得他渾身發抖,吹得他臉皮發青。這漢子雖然是在罵著,但從他嘴裡傳出的聲音壓得低低,將將傳進放下布簾的車窗中。

這種原產自東海的四輪馬車,這些年來已經從台灣等東海屬地漸漸向內陸流傳開去。不過正宗東海造的旅行馬車價格高昂,一輛往往千貫,幾乎相當於一艘千料海船的售價,雖然江南富戶頗有身家,但用得起的也是為數聊聊。所以在江南仿製品大行其道,減震裝置被省去,車軸由鍛鋼改為木製,車身用木由上等的檜木改成松木,車窗上的玻璃也換成了布簾,這樣一來價格驟降為兩三百貫,尋常富戶也買得起。

因此近兩年,尋常的江南城鎮的街巷中,往往都能見到四輪馬車疾馳而過。車夫在前喝道,僕役在門邊護衛,氣派不比州縣裡的官人出巡稍差,煞是威風。不過坐在馬車裡的主人是既有面子又有里子,但車廂外的車夫、僕役就辛苦了,尤其是現在這樣的數九寒冬,在外面待上半刻,幾乎就能把小命凍掉。就像這輛馬車門外的僕役,渾身上下就如同浸在冰窟中一樣,滿腔的怨氣不敢向主人發泄,也就只能拿害他不得不在這種天氣里出來的罪魁禍首撒氣。

「閉嘴!」轎廂中傳出的呵斥聲同樣壓得很低,也是一腔的蜀地口音,飽含著怒氣。大宋尚書右丞宇文粹中拉開了半拉車簾,露出了一張充滿怒氣的方臉。他這親隨伴當的聲音雖是不大,又是用家鄉土話,大宋千里之外便如同異國他鄉,老家的方言也不虞被聽見,但萬事也得小心為是。趕著馬車的車夫不知根底——多半是東海兵扮的——而馬車前後十幾步外,又是東海軍派出來的護衛騎兵。若是其中有一兩人能聽懂蜀音,讓他這伴當說的這些話傳出去,傳到那奸賊的耳朵里,那可是萬事皆休了。

「是……」伴當縮了縮脖子,低聲應。著。肚子里卻不免腹誹:『執政忒膽小了點。趙瑜那奸賊再蠻橫,現在兩浙各州趕來的勤王軍聽說足有十萬多,近的已經抵達丹陽,遠的也到了湖州。十倍數目的大軍已離城不遠,給趙瑜十個膽子現在也不敢再放肆。上皇剛被擄來的幾天里,東海人把行宮圍得水泄不通,出入不得,但這兩天,東海人的守備突然鬆懈了下來,除了上皇一家以及幾個相公外,其餘南下官員都能在鎮江城裡自由行動,四下一打聽,原來是勤王的軍隊要到了。東海人的膽子也不過如此,現在趙瑜不過是拿喬,等到自家執政帶來的諭旨給了他台階下,到時還不要老老實實的跪在上皇面前。』

隔著車窗,宇文粹中看著車前車。後的東海護衛,據稱他們都是東海近衛營騎兵指揮的成員。一色的精壯漢子,在馬上腰桿挺得筆直,縱使寒風割面也毫不動搖,只有頭盔上的半尺紅纓在隨風輕舞。他們身上的鐵甲式樣很怪,並非,只有兩塊打磨得鋥亮如銀鏡的甲板護住了胸腹和後背。小臂有鋼製護腕,腳上的高筒皮靴一直拉到綁著甲板的膝蓋下,而上臂和大腿都沒有裝備甲具,僅僅靠襯在裡面的棉袍來防護。

他們隨身裝備的武器也很少,就是一把馬刀,不過掛在鞍橋下皮套中兩支形如曲尺的手銃,宇文粹中在鎮江城中的東海軍官身上也看見過。被佩掛在腰間的皮帶上,只有身上戴著日、月、星的將校才有,而下面的士兵都是長達五尺的火槍。對於手銃和火槍,宇文粹中也暗自打聽過,據說那是東海獨門的秘器,就如大宋的神臂弓、床子弩那般。

雖然不知手銃威力如何,但單看這些東海騎兵都。沒有配備弓弩,想來應該不會比騎兵所用的角弓手弩差到哪裡去。車前五人,車後五人,就這區區十名騎手將馬車牢牢護住,但卻有種三軍辟易的威勢,看著他們昂首挺胸的雄姿,宇文粹中甚至有種就算前方有千軍萬馬也能被護得安全的錯覺。

『不愧是精銳之師啊!』宇文粹中暗嘆著,抬手拉上了。車簾。東海人給他派出來的護衛論氣勢已不在宿衛宮室皇家的班直之下,論戰力,聽說他們都是在戰場上立過大功後才被調入近衛營,而並非上皇身邊那等一輩子沒上過戰場的班直可比(注1)。宿衛班直,除了很少一部分是從禁軍中精挑細選,大半都是幾代人父子相繼,許多都是從太祖、太宗時便開始侍奉皇家,這些侍衛代代迎娶高大健壯的女子為妻,幾代下來,人人身高六尺有餘,儀錶堂堂,也就這樣的親衛才配得上皇家的體面。但真要打起來,也許還不如眼前的這幾個高矮不一的東海兵。

前兩年曾聽人說天津的八個東海巡卒就擊敗。金虜的一支百人隊,還奪了大旗,並砍下了領隊謀克的首級。若是此事屬實,其中雖必有僥倖的成份,但區區八人就敢於與十餘倍的金虜應戰,比之望風而逃的大宋軍隊,好到不知哪裡去了。現在從南面各州趕來十萬勤王軍,恐怕東海王還根本不會放在眼裡。

當年平遼大軍。自燕地歸來,宇文粹中曾從隨軍出征的三弟虛中那裡聽說過東海軍的強悍。相當於大宋廂軍等級的三千東海鎮戍軍把守的天津城,十萬金軍齊至也沒能打下來,天津主帥收留了契丹偽帝的妻兒,還殺了勸降的使節,但最後金虜仍拿這座海邊孤城沒有辦法,只能幹咽下那口鳥氣。當時三弟虛中便說,若東海有五萬這樣的精兵,便足以橫掃天下了。

宇文粹中相信自己弟弟判斷,但以他對東海國一點粗淺的了解,趙瑜手下的兵力應該早已突破十萬。擁有十萬戰力遠在金虜之上的精兵,卻沒有并吞天下的意圖,怎麼想都讓人有些奇怪。要麼是宇文虛中的判斷有誤,要麼是趙瑜真的對大宋心懷畏懼,不敢謀叛。

只是東海十幾年來百戰百勝的戰例讓人無法反駁宇文虛中的說法,而宇文粹中也很清楚三弟的眼光、才智和膽略遠較自家為高,他的判斷應該不會有問題。而以流傳後世的名聲來看,宇文粹中也的確遠不如他那個最後在《宋史》和《金史》中同時留下列傳的弟弟宇文虛中。

在《宋史》和《金史》中同時擁有列傳的僅有區區三人,一為叛遼降金,繼而叛金降宋,最後又被宋人出賣給金國的張覺,一為叛遼降宋,繼而又叛宋降金,為金人南下引路攻宋的郭藥師,再一個便是南宋建炎年間,奉詔使金而被扣留,最後出仕金國的宇文虛中。

宇文虛中早前作為童貫的參議官,全程參與燕雲之役,並在月前的太原之戰前,多次勸告童貫死守太原,只可惜童貫只顧逃命,把他的意見拋諸腦後。且自宋金開戰後,宇文虛中建十一策,上二十議,皆因與王黼不合,而沒有被上報。等到東京將被圍困,宇文虛中又臨危受命,以資政殿大學士的身份連夜西出潼關,招种師道與姚古入京勤王,現在便就在种師道軍中。

在另一個時空中,由於歷仕兩朝三朝,未能從一而終,張、郭、宇文三人,在傳記中得到的評價並不好,張覺在《金史》中入《叛臣傳》,郭藥師則在《宋史》里被歸為奸臣,而宇文虛中也在本傳和傳後品評中被大加譏諷。但根據後世的宋人筆記,如施德操的《北窗炙輠錄》所載,宇文虛中名義雖是歸順了金國,但暗中仍多次聯絡南宋,最後他的死因也是因傳言其有叛金之心而被處死。且在南宋的孝宗、寧宗這兩個有意北伐的皇帝為政時,宇文虛中都有被追贈官職爵位,直至少保和開府儀同三司,甚至在寧宗開禧初年還被賜姓為趙,能獲得這等殊榮,應該能說明許多事了。

至於宇文粹中,卻沒有獲得在正史中擁有一席之地的資格,在他人的傳記中提到他時也僅是一帶而過。不過在此時,擔任尚書右丞、身為蔡京侄女婿的宇文粹中的地位卻遠遠高於他的三弟,宇文虛中現在不過一個資政殿大學士,宇文粹中卻是堂堂副相,過去的參知政事,如今的尚書右丞。

二十多天前,宇文粹中追隨在趙佶之後逃離了東京城,一路車船勞頓,終於抵達揚州城。當他好不容易乘船過江,卻吃驚發現前一天渡江的上皇一行已經被東海軍軟禁,而連自己也被帶到一間宅院中同朱勔等人軟禁在一起。而後整整八天,他們被囚禁在小小的院中,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除了按時提供三餐,與外界完全聯絡不上。直到三天前,他們突然被開釋,鎮守鎮江的東海將領允許他們去拜見上皇,也允許他們在城中自由行走。

這一變故讓被監禁的趙佶及百官們又驚又喜,四下一打聽,聽說是勤王軍就要到了。原本以為是剛離狼穴,又入虎口,正膽戰心驚著,但現在一見東海人似乎畏懼勤王大軍開始要退讓了,立刻又趾高氣昂起來。同時隨著放開足禁,東海王駕駐蹕京口的消息也不再是秘密,京口鎮與鎮江城不過區區十里,上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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