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五之卷 第四十章 帝位(中)

靖康元年元月廿三,己丑。

潤州鎮江府。

作為兩浙西路最北面的一座名邑重鎮,揚子江上最重要的交通樞紐之一,鎮江之名其來有自。大江、運河,大宋的兩條航運動脈就在此處交錯。其城背山面水,北臨大江,南倚群山,連接東京與杭州的大運河就在城中貫通而過,扼守長江、運河之咽喉。

沿江而下的蜀商,從江口而來的閩商,還有穿梭於大運河上,來往於汴京和杭州之間的京商、浙商,遊走在大街小巷之中。在鎮江城中的街道上上走一走,天南地北的口音都能傳入耳中。正因如此,鎮江士民的耳目消息也不是一般的靈通。

金人南下、河北淪陷、太原城破,直至東京被圍,一樁樁軍情噩耗接二連三的沿著運河南下,數日之間就傳遞到鎮江府中。雖然城中的江北商旅人人憂心忡忡、心念家中,不過遠隔大江,鎮江本地的百姓卻並不擔心金人,而是恐慌於南下的趙佶一行。對於棄國逃竄而來的道君皇帝、蔡京、童貫、朱勔,以及出身於西軍的勝捷軍,鎮江人無不深惡痛絕。

從道君皇帝登基沒多久就開始設立的蘇杭造作局,到殘民無算的花石綱、鹽票法,直至童貫平方臘一役,路過鎮江時,殺良冒功、擄掠姦淫、無惡不作的關西軍,二十年來的斑斑劣跡,留給鎮江,乃至江南、兩浙數千萬百姓的慘痛回憶刻骨銘心,說對他們銜恨入骨亦不為過。

當前日聽說道君皇帝的御駕已經抵達對岸揚州,幾乎就在一夜之間,鎮江城中的百姓就蜂擁逃出城去,有能力的逃往浙南,沒能力的也選了偏僻的鄉村暫避,轉眼就是人去樓空。就算當年方臘之亂,鎮江城中也沒有這麼兵荒馬亂過。

原任鎮江知府梅執禮被升。任翰林學士已經離開鎮江,剛剛被任命為新知府的蔡翛卻跟在趙佶身邊尚未到任,鎮江通判又無力控制大局。時任江南轉運副使,為了迎駕剛剛星夜趕到鎮江府的曾紆——他是變法名臣曾布之子——不得不出面彈壓局勢,卻也毫無效果,該逃的還是逃,逃不了的也緊鎖門戶躲在家中,市面上蕭條得不見人跡,而最終讓城中安定下來的則是一面藍底金龍旗。

九天前,就在出城到江邊京口鎮。迎駕的一眾鎮江府文武官員面前,一艘艘懸掛著東海軍旗的車船以驚人的高速從江心的薄霧中乘風破浪而來,碾開泊港中的幾十艘渡船,強行在渡口的棧橋邊停靠。在江畔凌冽的寒風中,一條條張牙舒爪的金色海龍在藍色織錦上獵獵飛揚。京口鎮的上空,一陣劇如雷霆的號炮聲宣告了東海軍的到來。港口內彌散的硝煙中,兩千名東海近衛從船上跳下,按照事先預定好的計畫,一隊隊沖向鎮內的各個戰略制高點,僅僅一刻鐘的功夫,地面之廣相當於半個鎮江城的江邊港鎮就為東海軍所佔據。

曾紆雖非朝中重臣,但畢竟出。自江西名門曾家,其伯曾鞏、其父曾布皆是一代名臣,家學淵源,自幼深受熏陶,面對突如其來的軍隊,倒也臨危不亂。雖然不知東海人所為何來,但在東海軍登陸的這一刻鐘里,他搶先一步派出親信回城求援。而後便領著等一眾面無人色的官吏、數百名戰戰兢兢的駐守鎮江隨行迎駕的將兵,大義凜然地面對東海近衛手中明晃晃的刺刀。

不過隨著一艘兩千料的重型江船在棧橋邊穩穩。停下,從船上下來的一眾人等,終於讓曾紆的臉上失去了血色——久候不至的太上皇一行竟然從東海的船上走了下來。他猶疑著張望,希望這些人是東海弄出來的贗品,但細細一打量,卻失魂落魄的發現他們居然都是真貨。

曾紆遍歷地方,在朝中時日不多,但也曾多次面聖,趙佶、童貫、蔡攸等人,他如何會不認識。只是隨侍道君皇帝的班直護衛不見蹤影,圍在趙佶、童貫、蔡攸等人身邊的儘是衣甲鮮明的東海軍士,眼前的事實讓他心墜冰窟——東京的靖康皇帝被女真人圍在城裡,南來的太上皇又落入東海手中——大宋真的完了。

曾紆心憂國事,但鎮江的百姓卻只擔心自家的。安危。儘管曾紆遣人回城求援,但城中官吏幾乎都去了京口,兵卒也調得大半,群龍無首自不必說,連守門的兵力都不足,當丁濤領著百多名東海近衛,挾持蔡攸、曾紆來到城下時,甚至連城門都沒有闔上,而守門的兵卒早跑得精光。

對於東海軍的。突如其來,鎮江城中的百姓膽戰心驚。雖然在兩浙,東海軍的名聲遠遠好過大宋的軍隊,方臘之亂東海助守杭、明各州之事並非秘密,而趙瑜及其手下將領多半兩浙出身的事實也的確讓這裡的百姓擁有不少親切感。但東海畢竟是外藩,誰也不知道外藩軍隊進城後會有是什麼結果。自古兵匪難分,何況東海還是打著勤王的名義護送道君皇帝入城,若是兩害相合,鎮江不知要遭多大的罪。

不過出乎人們的意料,東海軍夾裹著的道君皇帝卻是不張金鼓,悄然入城。一行入城後,既沒有例行的驅民夾道相迎、焚香膜拜的儀式,也沒有吏員入街坊中進行安民通告——幾乎所有的鎮江官吏都在京口鎮被東海軍俘虜,自然無人出面組織——鎮江城裡的士民躲在家中只聽到門外街巷上一陣陣整齊的腳步聲和口號聲,就再也沒有其他聲音,城中十萬百姓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渡過了不眠的一夜。

等到第二天的晨間,天光放亮,一部分鎮江市民壯著膽子推開家門,眼前一幕讓他們驚呆了。清晨的薄霧中,鎮江城中的十幾條主要街道的路邊,整整齊齊的躺滿了數千東海軍的官兵,有普通的士兵,也有身上佩雲、日、月各色軍銜標誌的軍官。入城的近衛一營兩千五百名官兵除了一部分駐守在城門處,更多的便是裹著毯子蜷縮在街邊的屋檐下睡了一夜。

東海軍士兵的衣甲和鬚髮之上凝結著厚厚的寒霜,一動不動,彷彿一座座冰雕。正月的鎮江濕寒入骨,就算是白天在街上走著,骨髓里照樣都能透著寒氣,而在街頭露宿一夜,更是讓人難以想像。每年這時候,鎮江城內倒斃道邊的乞丐時常可見,城西化人場的煙火日日不息。溫暖遮寒的屋舍就在身後,有許多還是主人外逃後留下的空屋,而東海軍官兵們卻沒有一人破門而入,就這麼在刺骨的寒風中守了一夜。

無數人在心中驚嘆:想不到天下間竟然有這樣的一支軍隊!就在這一刻,東海軍徹底得到了鎮江百姓全心全意的信任。

只用一夜便收服了鎮江民心,東海軍在鎮江城內的行動自然變得十分順利,而東海軍給鎮江人帶來的不僅僅是安全感,還有豐厚得難以想像的收入。用亮閃閃的東海銅錢以市價收購軍用物資的行動,更是讓東海博得了所有鎮江府士民的好感。『凍死不拆屋,餓死不搶糧』的口號,以事實為後盾,很快沿著運河向南方傳播開去。

有著二十年來比土匪強人還要窮凶極惡的官府做對照,尚在海外的東海王趙瑜在鎮江乃至兩浙千萬百姓心目中的地位,已經遠遠超過了就在城中的道君皇帝。當前日東京城破的消息傳來之後,鎮江人傷感和悲嘆之餘,還有著一絲欣喜,既然東京的皇帝已經落入女真人之手,那自是要另立新君。今次天下災變,源於太宗一系的倒行逆施,而擁有天下第一強軍的東海王,太祖皇帝的正宗後人,當然最有資格當上新皇帝,讓天下重歸安定。

※※※

「那是我們的新皇帝的船?」陸賈指著即將入港的一艘車船,問著站在身邊的朱聰。

兩人現在就站在京口港的碼頭上,幾十名東海軍士兵散開了防衛圈,護衛著他們。在他們不遠處的,上千名東海軍正排著隊陸續上船。再過一會兒,載著他們的戰船即將離港溯江北上,前往百里外的江寧府。陸賈的最新任務就是佔據古都金陵,為下一步行動做好準備。

整個京口港中,現在只有東海軍的船隻還在活動。為了防止東海軍控制鎮江的消息向北方走漏,那些南來北往的商船都被勒令不得離港,而數以百計的官家綱船則一條條的擱淺在港外不遠處的灘涂上。每年十月入冬後,汴河水淺,綱運停擺,數以千計的綱船就這麼停在運河兩岸的各個港口中,等待來年開春春汛的到來。

「沒錯,英國公趙橞和他的兩個哥哥就在那艘船上。」朱聰點頭答道。

不同於僅僅知道東京城破的鎮江百姓,金人試圖廢宋帝立趙琦的情報昨日已經傳到了趙瑜的手中,東海軍的高層都已知曉。

為了吸引种師道、張叔夜等人來攻,女真人並沒有刻意將意圖廢立宋帝的計畫保密,而職方司京畿房就算沒了高明光領導,也依然擅長探秘,所以女真準備廢立天子的消息,軍議後不過兩日,就被東海密探打聽到。當然,在此之前,也就是元月十七日,女真軍議的第二天,趙桓以及李邦彥、李綱等宰臣,還有留在京中的皇子皇孫們,已經在火炮的威脅下被強行『請』入了金營,而開封府的衙役們在知府王時雍帶領下,這時正按著宗譜玉冊上的人名,挨家挨戶的搜捕大宋的宗室。

同時就在這幾天,趙瑜這邊也展開了行動。道君皇帝南下,大半皇子帝姬都跟著逃了出來,不過由於跟不上趙佶逃竄的速度,有許多都流寓在運河沿岸的州縣之中。為了防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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