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五之卷 第三十八章 異變(下)

靖康元年元月十四,庚辰。

揚州。

道君教主太上皇帝的車駕沿著汴渠旁的官道急急而行,三千勝捷軍前呼後擁。這支童貫從西軍中精挑細選一手建立的精銳部隊,護持著趙佶及同行的大小官員往長江邊的瓜州鎮趕去。

而高俅的三千禁軍卻不見蹤影。

在泗州的淮河浮橋上,童貫的勝捷軍和高俅的禁軍小小的火併了一場。由於童貫詐傳趙佶御筆札,令高俅『只在本州守御浮橋,不得南來。』高俅對這道御筆深表懷疑,擬面見徽宗,『亦復艱難』。高俅所帶禁衛兵想強行渡河跟隨徽宗南下,『童貫遂令勝捷親兵,挽弓射之,衛士中矢而踣,自橋墜淮者凡百餘人。』『道路之人,莫不扼腕流涕。』高俅只得留守泗州,守御淮河,『於南山把隘』。

趙佶倒不在乎這點小事,有高俅把守淮河浮橋,他還更安心一些。從車窗上的布簾縫隙中看著淮南的風景,辛苦趕路十餘天,一覺也沒睡好,但現在他離最後的目標只剩了一條大江,到了明日,就可以不用再擔心金人,而高枕無憂了。

十一天前,金人渡河。由於事發倉促,他夜出通津門。將太上皇后及諸皇子、帝姬留在後面隨後趕來,自己則在蔡攸和幾名內侍、班直的陪同下,微服乘舟出逃。因舟小速緩,便上岸改乘肩輿,後又嫌肩輿緩慢,便在岸邊找了一艘搬運磚瓦船乘載。舟上飢餓難耐,從於舟人處得炊餅一枚,眾人分而食之(注1)。

就這樣一夜行有百餘里,等抵達雍丘時,則因汴河水淺不得不棄舟上岸,改騎一青騾與一眾護衛繼續沒日沒夜的往睢陽奔逃。將及天明,抵達一濱河小鎮。此時人困馬乏,見鎮上民皆酣寢,獨一老嫗家張燈。趙佶推門入內,老嫗問其姓名,自稱『姓趙,居東京。已致仕,舉長子自代。』(注2)

就在這逃難的過程中,他還。寫了一首《臨江仙》——過水穿山前去也,吟詩約句千餘。淮波寒重雨疏疏。煙籠灘上鷺,人買就船魚。古寺幽房權且住,夜深宿在僧居。夢魂驚起轉嗟吁。愁牽心上慮,和淚寫回書——其時困厄如此。

直至抵達泗州,童貫、高俅各領勝。捷、禁軍三千精兵趕來,趙佶他才松下一口氣,稍微放緩了腳步。但也只是一點點,金軍圍城的消息,就是在洪澤邊的泗州收到的。就算到了揚州能不敢多做停留。縱然淮揚郡守極力苦留,太上皇后韋氏也不願渡江,隨行的皇子、帝姬許多沒能跟上大隊而流寓於汴河沿岸各州縣,但趙佶還是一意孤行,就算拋妻棄子也一定要渡江。

趙佶一行清晨從揚州城出發,至午間,經揚子鎮抵達瓜州。

瓜州鎮內各家屋舍門前擺好了香案,監鎮領著十。幾名鎮中父老跪在路邊相迎。凈水潑街,黃土墊道,迎駕的手續做了個十足。

若在舊時,趙佶對此決不會放在心上——迎駕前做好。這些準備是理所當然的——但如今他倉皇南下,各地官府又忙著籌措勤王事務,都沒有安排得如此妥當。趙佶一點微笑浮在臉上,不待他開口,善於察言觀色的蔡攸便使人喚了瓜州監鎮近前問話。

瓜州監鎮是滾圓的中年胖子,約莫兩三百斤重,三重下巴,看不到脖子,雙眼細小如豆,卻透著精明。聽到傳喚,他弓著腰小跑到趙佶的鑾駕前,轟然拜倒,吃力的三跪九叩:「微臣浮德生,上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蔡攸有些吃驚。於這位監鎮的體重,只是一想瓜洲渡的名氣,也就不奇怪了。瓜洲是長江上最為有名的大渡口,油水豐厚得連差一點的軍州都比不上。且監鎮是不入流品的等外官,除非是貶官,否則一律是從當地提拔,往往做上二三十年的都有。看這監鎮腦滿腸肥的樣子,怕是在瓜州渡少說也做了十幾年的官了。只是這監鎮胖歸胖,心思看起來倒還細密。

「傅?可是傅說之後?」趙佶沒聽過浮這個姓,只以為這胖子姓傅。傅說,是史書出名的賢臣,商高宗武丁的宰相,世傳是傅姓的始祖。

「回上皇。微臣不是姓傅,而是浮水的浮!」瓜洲監鎮跪在地上解釋道:「其實微臣的姓氏是耳東,但這個姓在江邊不吉利,便乾脆改做了浮。」

君臣二人掩口失笑。天下避諱的事甚多,也不足為奇。帝王的名字要避諱,父祖的名字要避諱,依水為生的人們當然也有自己的忌諱。若是在上船前聽到個『沉』字,不管是不是這個字,只要是這個音,總是不吉利的。這『浮』德生若是仍舊姓陳,說不定早就被趕走了。現在改了自己的姓,倒是把監鎮的位子坐得穩穩,能養出這坨肥肉,的確不是白饒。

趙佶笑道:「還是姓『浮』的好,看你的相貌就知道是個有福的。」

浮德生重重磕了一個頭:「能一睹聖顏才是微臣最大的福分。」

趙佶點了點頭,坐回了車中。道君皇帝喜歡相貌俊秀、風儀出眾的臣子,能跟這個外貌粗鄙的胖子說上幾句已經很少見了。

前面扯過閑話,蔡攸現在問起正事:「渡江的船隻可備好了?」

浮德生畢恭畢敬答道:「回相公的話,都已經備好。瓜州渡上總計二十條大小渡船都在港中候著。下官還特地徵用了一艘上好的客舟,供上皇使用。」

「徵用,不是強征的罷?」蔡攸也有點自知之明,很清楚天下間民怨沸騰的原因。如今逃難江南,敗壞名聲的舉動能免則免。

「那哪成?若是真的這麼做了,日後除了渡船,也沒人敢來瓜州渡歇腳了。是港內的一家船行,聽說上皇將至,便主動獻上了一艘兩千料的大船。這船常年走得通州(南通)到洪州(南昌)一線,是專門的客舟,最是清潔乾淨,錢少點都坐不上。也是上皇洪福齊天,昨日剛巧到得港內。」

「不是渡船?」

「稟相公,入冬後江上風浪大,渡船舟小底淺易傾覆,若是讓上皇驚到,下官就是死一百遍也不夠贖罪的。這兩千料的客舟是貨真價實的東海造,就算撞上礁石,破了幾個口子都不會有事。」

蔡攸很滿意瓜洲監鎮的回答,東海造的船隻就像蜀地的織錦、官窯的瓷器一樣,如今都是天下間最頂尖的貨色。但凡船隻,能打上東海造這個戳子,必然是最好的無疑。

不過既然是走的通州、洪州一線,這瓜洲這是半路上的歇腳點,船上必然還會有客人,蔡攸便又問道:「船上的閑雜人等可曾清除?」

「回相公的話,冬時江上霧氣濃重,又兼水枯,不用熟手定會誤入沙洲。所以船上原來的水手船工下官已經都事先驅走,換得都是熟悉水道的老渡頭,各個身家清白。」

浮德生答非所問,但能把船工和水手都清走,想必船客也不會留在船上。蔡攸更加覺得這個胖子雖是有些好表功,但辦事確是妥當。

「做得很好。」蔡攸贊道。

得大宋的宰相一贊,浮德生看起來骨頭都輕了幾分,連聲道:「多謝相公誇讚,多謝相公誇讚。」

蔡攸被浮德生領著,前往渡口檢查船隻。而這時童貫也從後面跟了上來,三人一齊上了為趙佶準備好的客舟。

船上的水手在甲板上排著隊恭迎。童、蔡的眼睛從這些水手的身上一一掠過,各個皮膚黝黑,身材精悍,的確是老跑船的架勢。只是排在最後面的兩個二十上下的年輕人,一個乾瘦如猴,相貌也如猢猻一般,另一個則俊秀得多,但穿著打扮也不像水手的樣子。

童貫、蔡攸的視線在兩人身上停留了片刻。浮德生會意,連忙上前解釋。先指著長得像猴子的年輕人道:「這是我瓜州渡最好的渡頭,自幼在江里打滾,姓黃,人稱水猴兒。」

「水猴兒?」蔡攸上下打量了水猴兒幾眼,笑道:「倒真是人如其名。」

水猴兒低頭哈腰:「稟相公,猴兒是諢號,草民大名叫黃洋。」

「像猴不像『羊』,還是叫猴兒好。」蔡攸謔笑了一句。

浮德生再一指一旁的俊秀後生:「而這位便是順通船行在瓜洲鎮的掌柜丁家小哥,就是他主動將船獻出來的。」

年輕後生躬身行禮:「草民丁濤,見過童大王、蔡相公。」

※※※

十艘渡船打頭,另十艘渡船斷後,趙佶的座船依然被滿載著勝捷軍的船隻前呼後擁著向對岸駛去。

西北風勁吹,鼓足了帆的船隊漸近江心。趙佶身披厚重的黃綾斗篷,在童貫、蔡攸的服侍下站在船頭。腳下江水滔滔,不論向上向下,兩處皆不見首尾,只見一條白練蜿蜒曲折流入天地之間,直沒雲海。

趙佶久居大內,出東京城的機會都少,更別提南下江南。有隋煬在前,就算是他這樣的昏君,對江南也只能在夢中傾慕。興花石綱,舉造作局,都是為了在東京營造一處堪比江南的勝景。如今眼見長江就在面前,他不禁忘卻了北方的金人正在國都肆虐,心中平添幾多感慨。

顧視左右,趙佶嘆道:「『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當年讀老杜的這一首,並不覺得如何佳妙。但如今一見長江,其餘不論,單是這一句就足以流傳千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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