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五之卷 第三十一章 人心(下)

大宋宣和七年十月十四,辛亥。

燕山府。

十月中的幽燕,已是深冬。紛紛而落的瑞雪,將城內城外妝點得銀裝素裹。春夏時節奔流洶湧的桑乾河如今已是冰結如鏡。行走於天津與燕山府之間的商旅本就因金人屯兵平州而放棄了陸路往來,現在河水上凍,連水路也宣告終結,東南迎春門的水窗凝固在厚達三尺的河冰中,只能等待明年春暖花開才能重新升起。

卯時正,天剛蒙蒙亮,晨霧尚未消散,燕山府南面的城門便緩緩的被推開,準備入城的人們在城門口排著隊,等著守門兵卒搜檢放行。自從前月,女真人舉兵劫掠清化縣之後,燕山府中的氣氛登時緊張起來,宣撫使蔡靖、轉運使呂頤浩忙著修補城壕,整訓軍民,提防著金人來攻。環城的八座城門中,也只有南面的開陽、丹鳳兩座城門才會按照往日的慣例在卯時開放,其餘諸門則只會在午時前後打開一小條縫隙,以供人出入。

雖然城門大開,但門外的兩重鹿角仍將丹鳳門收窄得只剩一人進出。上百名準備入城趕早市的百姓擁堵在門外,陸續通過鹿角間的窄道,被守城士兵們一個個的細細搜查,以防其中混入姦細。

丹鳳門監門官紀安站在城頭上,看著手下的兵卒們逐個把人放進城來。比起其他各門,他這座丹鳳門的安全性是最高地。城外的官道直通南方的易州,是前往東京的交通要道,金人從這裡來襲的可能性幾乎沒有。

見城門處的搜檢工作沒有什麼問題,紀安打了個哈欠,準備回門中耳室睡個回籠覺。但這時,霧氣中,隱隱傳來一陣急促的蹄聲。傳到城門處,立刻掀起一陣騷動。他大驚失色。滿身地倦意都化作冷汗流了出來。

「快!關門!」紀安一拍雉堞,半個身子都探出城外,沖著城下喊去。不待他喊第二遍,城門處的守兵連打帶踢把百姓們驅散,將鹿角拉起,忙著退入了城中。

蹄聲越來越近,聚集在城外地百姓們一鬨而散。沿著城壕向東西逃去。城頭上,紀安緊張的望著霧氣深處,蹄聲傳來的方向。女真人的可能性還是很小,但畢竟不是沒有,總得提防著。兩名號手已經站到他的身邊,只要一確認來者是金人,他們就會吹響號角,提醒城中有敵來襲。

霧氣一陣波動。蹄聲緩了下來,在城門外,十幾抹剪影由淡轉濃,漸次出現在城頭眾人的眼前。由緊張驟然放鬆,紀安的雙腿差點軟了下來。來者並非金人,而是宋人地裝束。除了領頭一人,其餘皆是武人打扮。

「開門!快讓他們進來!」紀安一看清騎手的相貌,不等他們來叫門,忙著下了命令。

「紀頭兒,他們還沒驗過令符……」

「瞎了你的眼!」紀安劈頭蓋臉啐了一口,「看清楚點,那是蔡衙內!」

「蔡衙內?……是蔡帥的兒子?」

「廢話!」紀安又罵了一句,回頭看著蔡衙內一行入城後直奔宣撫使司衙門而去,『不知蔡衙內帶回什麼消息,希望早點把援兵派過來。身邊都是常勝軍。遲早會被賣掉。』

燕山府路宣撫使司衙門本是故遼南京留守駐地,規制宏大。佔地數百畝,樓閣以百計。周圍院牆高聳,若有精兵千人駐守,便是一座難以攻克的堡壘。自童貫蔡攸將燕京從女真人手中贖回之後,南京的故遼宮室無人敢使用,這座府邸就成了燕山府的核心所在。從童貫,到譚稹,再到王安中,直至如今的蔡靖,歷任宣撫使都是在這裡發號施令,掌控全局。

放下兒子蔡松年從京中帶回地蔡攸書信,蔡靖緊鎖了半個月的眉頭這下皺得更緊:「大哥兒,童大王你有沒有去見。」

蔡松年點頭:「童大王,梁少保,李相公,孩兒都去見了,但都沒一個準信。只是讓爹爹費些心力,再拖上兩月!」

「兩月?!」蔡靖死命一拍桌案,臉色氣得發青,「他們是眼瞎了,還是耳聾了!金人已經蠢蠢欲動,常勝軍眼見著就要反了,哪還能拖上兩月?!一個月都難說啊!」

一陣大罵之後,蔡靖氣咻咻的喝著兒子奉上來的茶湯,這時府里的僕役上來稟報:「學士,呂侍制求見。」

「快請!」蔡靖連忙長身而起,降階相迎。呂侍制就是徽猷閣待制、河北都轉運使呂頤浩。自從蔡靖告急朝中,又派了兒子親去求救兵,這呂轉運每天都掰著手指數日子,現在聽說蔡松年回來,當然要來問個究竟。

見蔡靖出迎,呂頤浩躬身為禮:「蔡帥!」蔡靖以宣撫使掌兵事,自可稱為帥。

「元直!莫多禮。」蔡靖回過禮後,把呂頤浩請入花廳中。

呂頤浩不待坐定,看了蔡松年一眼,便問道:「伯堅今日回返,可有什麼好消息?朝廷的援兵什麼時候能到?」

蔡靖苦笑搖頭,把蔡攸地密信遞給呂頤浩:「蔡少師說了,郊祀之前,不要再發文請兵,不能擾了今次祭天大典。等郊祀過後,自然會派兵來援。」

所謂南郊祭天,北郊祀地。按照周禮,每年冬至日是,天子都得親往南郊圜丘祭祀昊天上帝,以求天下太平。不過由於郊祀屬於費用太高,連耗用帶賞賜,往往要耗費數百萬貫,所以宋時一般都是每隔三年或更長時間才祭祀一次。

如今燕雲故土收復,好大喜功的道君皇帝當然想著要向上天祭告一番。但他這一鬧。為了體現大宋和諧盛世地太平景象,兩府宰臣皆以為『郊禮在即,恐礙推恩,奏薦事畢,措置未晚』,乾脆把北地發出的告急文書都壓了下來,根本理都不理。

呂頤浩大驚失色。接過信件一目十行的瀏覽了一遍,臉上的血色褪得乾乾淨淨。放下書信。他呆愣愣的坐了半晌,目光獃滯得失去了焦點。正當蔡氏父子開始擔心他急怒攻心,以致發了癔症,呂頤浩才吃力地站起身,丟下一句『我要再上書!』,便搖搖晃晃的向外走去,連禮法也不顧了。

「沒用的。」看著呂頤浩步履踉蹌地背影。蔡靖聲音低低,「樞府有童貫、蔡攸,政事堂有李邦彥、張邦昌,就算你能繞過二府,還有梁師成在銀台司守著,郊祀大典不結束,你地奏章根本遞不到官家面前……」

十月廿一,戊午。

西京大同府。

金國左副元帥完顏宗翰地府邸之外。完顏銀術可和其子轂英翻身下馬。把坐騎交給從人帶走拴好,兩人便守在門房處,靜靜等著宗翰的傳喚。

半年前地余睹谷一役,他們出得簍子實在太大了。千方百計要追捕的遼國皇帝,卻不意讓完顏活女帶了他的首級逃到天津,又輾轉宋人的手裡。雖然這對大金並沒有實質性的損害。但對金國地君臣來說,卻不啻被當面甩了一耳光。

連勸說宗翰把完顏活女從馬夫之職解放出來,將他重新歸入軍中的宗望都吃了吳乞買的掛落,更別說身為當事者的主帥斡魯和銀術可父子。斡魯被召回上京,而銀術可父子兩人則被宗翰下令閉門思過,直至近日皇帝吳乞買下令準備南伐,以完顏斜也為都元帥,宗翰為左副元帥主西路軍,宗望為右副元帥領東路軍,大戰在即。他倆才被解除禁足的處分。

門房通向內院的小門打開。銀術可和轂英循聲望去,卻見宗翰的親信謀主、大同尹高慶裔送了一名宋國武人打扮的將領出來。

「他是誰?」等韓企先轉回來。銀術可便問道。

「韓民義,常勝軍易州守將。他與易州知州不和,便帶著麾下五百餘人連夜逃來大同了。」雖然銀術可被禁足受罰直至今日,但高慶裔很清楚他手上地實力在宗翰手下諸將中是數一數二的,並不敢慢待。邊回答著銀術可的問話,邊把兩人向府里請。

「不是義勝軍?」完顏轂英邊走邊問。義勝軍是大宋在河東招募的軍隊,而常勝軍屬於河北,義勝軍來投很正常,幾天前就有兩千義勝軍投誠,同時把大宋在太原一帶的防務賣得乾乾淨淨,但常勝軍逃來大同他卻是頭一次聽說,「這韓民義不去投奔東邊的二太子,為何翻山越嶺跑來大同?」

銀術可則怒瞪了兒子一眼,這蠢小子盡讓他丟臉:「去看看地圖!看看易州靠哪裡更近!是南京平州,還是西京大同!」

高慶裔笑著解釋道:「易州和大同之間只有一個蔚州,又有飛狐陘相交通,路途並不難走。但易州與二太子那裡卻隔著一座燕山府,那是宋人地地盤,那條路走不通。」

完顏轂英恍然,繼而又問:「那韓民義不過領了五百人,元帥怎麼要你送出來?」高慶裔是宗翰的心腹謀主,區區一個指揮使等級的宋將,何至於讓他相送。

「因為他是代人來投石問路的,所以要厚待一點。常勝軍眾將中,唯郭藥師心向南朝,其餘如張令徽,劉舜臣之輩,皆因張覺之事心生怨恨,這韓民義的背後,便是張、劉二人。只要能讓他們安心,等到我大金舉兵南下,他們必舉全師來投。屆時郭藥師孤家寡人,也由不得他不降。」

轂英點著頭,而銀術可卻出言問道:「郭藥師不是一直與元帥和宗望那裡有書信往來嗎?怎麼他還沒有確定要投降?」

高慶裔搖頭冷笑:「郭藥師的書信不過是為了討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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