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五之卷 第三十章 人心(上)

大宋宣和七年六月初六,丙午。

開封。

趙琦一覺醒來,渾身大汗淋漓。把遮蓋在臉上的一卷《毛詩》掀開,才發現午後的炎陽早已西斜,夏日的餘暉穿過涼亭的欄杆,正正照在身上,也難怪他渾身燥熱,再也睡不下去。

趙琦伸了個懶腰,翻身坐起。作為質子,他的生活悠閑得近乎乏味。由於不喜歡出門閒遊,每日日常活動不外乎讀書、午睡。儘管他二哥曾經給他送來十幾名色藝俱全的家伎,不過很快就被他陸續送人,自己落得個清靜。

被烈日晒過的荷花沒精打採的耷拉著,偌大的庭院中,僅有幾隻夏蟬在樹上吱吱喳喳,而隔壁往日里,一到傍晚便喧鬧無比的國子監,今日卻靜得如同一座靈堂。

「怎麼這麼靜?」趙琦喃喃自語。

一個聲音在他身後突兀的響起:「因為太學生們都去太廟看天祚皇帝的首級了!」

趙琦呼吸一滯,渾身顫了一下。猛回頭,只見高明光不知何時站在了他身後。雖然他清楚高明光此人一向神出鬼沒,每次都是默不作聲的就出現在他府中,但突然站到他身後,還是讓趙琦不禁皺起眉頭。

高明光對趙琦眼中的不滿視若無睹,「據說天祚的首級要曝露三日,讓萬姓游觀。這幾日,幾乎全東京城的百姓都會去看個熱鬧。殿下你不去看看?」

「我只對王樓前梅家地鹵豬頭感興趣。腌人頭就算了。」趙琦的臉色平和下來,說笑了兩句。高明光名為聯絡,但暗中監視的任務他心知肚明,多少年下來,也沒必要為了這點小事生氣,「多虧了王兄送來的這份大禮,把朝中的注意力都轉移過去。童太師封王才這麼順順噹噹。」

就在上個月,道君皇帝下詔。依照神宗皇帝『復全燕者胙土』的遺詔,晉封童貫為廣陽郡王。這一個月來,各方籌備,而今天,正式的制書終於下發,童貫童太師成為大宋立國以來第一位封王地閹人。在趙琦看來,若非天祚皇帝的首級送來地太過及時。童貫封王之事好歹也會有幾個大臣上書反對,絕不會如此一帆風順。

高明光搖搖頭:「殿上虎都快死了,現在的言官又有哪人敢跟童貫過不去。」

高明光所說的殿上虎,本名為劉安世,字器之,乃是司馬光的嫡傳弟子。他做了幾十年的諫官,從來都是直言不諱,就算天子盛怒。也照樣上前諍諫。蘇軾當年給他評價就五個字:『器之真鐵漢。』在元佑名臣逐漸凋零的現在,劉安世巋然獨存,是以名望益重,就連梁師成也不免低聲下氣想結好於他。

要是有劉安世在朝堂,童貫封王的制書絕不可能這麼容易就被頒發下來——就算有神宗皇帝地遺詔背書,也不可能——但現任寶文閣侍制的劉鐵漢現下已經病重不起。朝中剩下的言官們無不仰仗蔡童梁李等奸宦的鼻息,想讓他們出頭反對,不如指望母豬會爬樹。

「大宋益無人矣……」高明光嘆著。

「是啊,朝堂諸公但凡有些見識,注意一下天下的局勢,就不會這麼高興了。」趙琦拍了拍平鋪在亭中石桌上的報紙:「王兄的絕戶計也當真厲害,這是明擺著欺負大宋無人啊!」

高明光瞥眼看去,趙琦報紙朝上的那一面正刊載著北京大名府地地圖,雖然他不清楚金人讀不讀報,但據他所知。開封府里關注東海新聞的官員人數。實是屈指可數,就算明目張胆的把大宋的輿圖機密對外公開。也不用擔心大宋的君臣會因此警覺起來。東京城中,倒是規模大一點的商家沒有一個不按期訂閱——十文錢地報紙,從天津或海州運來時,價格每每高達一貫,但就算這樣,商人們也樂意掏這個錢。

「金人意欲南侵,此事就算蔡攸、李邦彥、張邦昌諸宰臣不知,童貫卻是肯定清楚。三月的時候,童太師……啊,不!現在應該叫童大王了。他去燕山府路犒軍,就奏請在河北中山、真定、河中、大名四府設立兵馬總管,一防常勝軍叛亂,二防金人南下,若說準備,他也是在做著的。」

趙琦笑了:「有用嗎?」

「沒有!」高明光否定得很乾脆。童貫建議設立的這四個總管府並沒有劃撥軍隊進來,而是讓他們在當地募集逃兵和遊手好閒之徒從軍,這樣的軍隊看到敵人能不一鬨而散已是萬幸,讓他們跟女真人打,簡直是做夢!

「所以說啊……這天下大勢正一步步按著王兄划下的道道來走。再過兩年,我這門外的匾額,說不定就要換一個了。高兄弟,你說是不是?」

高明光沒打算接趙琦的話頭。趙琦對趙瑜的怨氣雖然隱藏得很好,但畢竟打了幾年交道,高明光可是一切都看在眼裡。被流放到東京養著,周圍都是一個個監視的細作,心氣稍高一點地都忍受不了,何況是趙琦——他可是東海王地弟弟!在東京城中學習的藩屬子弟,也沒一個如趙琦般勤謹好學地。

「殿下可知今日下官來此何事?」

「何事?」發現高明光轉開話題,趙琦也發覺自己的失言。若無其事的坐下,很自然當前面的對話不存在。

「是為了近日與殿下多有來往的那一位……也是今天會親自來拜訪殿下的那一位。」

趙琦笑了起來:「自從王兄把身世公諸於眾後,已經沒多少人敢與我來往。這年來,來我府中最多的還是高兄弟你。不知高兄弟你說地是……」

「趙良嗣!」高明光有些不耐煩的打斷了趙琦的話。

趙琦對高明光的無禮似乎毫不在意,輕笑道:「趙直閣近日才派人來聯絡,想不到高兄弟這麼快就收到消息。」他的笑容把心中的驚悸牢牢遮掩,『果然……還是讓他知道了!』

趙琦身邊的仆佣要麼來自於東海,要麼是高明光私下裡介紹,他甚至不知道他府中到底有多少高明光地耳目。鄆王趙楷派來的那些皇城司細作早已被他收買了。趙府門外地探子都是以小攤販的身份作偽裝,而在趙琦的命令下。府里採辦每每照顧他們的生意,而給的錢鈔往往是市價的數倍。幾次下來。兩下心照。自此之後,趙府中人出入自由,想做什麼都沒關係。

而高明光不同,不論趙府中如何防備,他都能來去自如。而且為人精明厲害,東京城中的大小事務少有能瞞過他地耳目。在趙琦的心目中,高明光和他的京畿房才是最需要提防的一方。

不過高明光這次做岔了。也有可能是太心急的緣故。趙府之中,知道趙良嗣派人來聯絡的僅僅寥寥數人,高明光既然得悉內情,想必他的細作就在幾人之中。範圍縮小,要將其人找出來也就容易了許多。

「殿下你太過大意了!皇城司的人就守在外面,下官進來時,都費盡千辛萬苦。你還隨隨便便地見趙良嗣的人。外藩私會朝中大臣究竟是什麼樣的罪名,還要下官提醒嗎?!」

「皇城司現在的精力都放在東宮上。而且周圍……」

高明光一揮手打斷趙琦的話:「難道殿下你以為趙楷不知道細作被收買之事嗎?他不過是懶得管罷了!他可是明著對府外的十七個密探說過。殿下你給地那些錢全當是他的賞賜,讓他們放心收下!」說著,他的眼神轉厲,「今次若不是我派人在府外攔著,趙良嗣的那位親信早被抓進皇城司大獄裡去了,他哪還會有機會來密會殿下你?請不要再做這樣危險的舉動!」

入夜後。

南熏門處重新恢複了喧鬧。上千名太學生又回到了國子監的宿舍中。借著混亂的人流,兩名僕役打扮的男子悄然閃進趙府的後門。

在趙府老都管的引領下,趙良嗣留下親信在後門處等待,自己則腳步匆匆地直奔趙琦地書房而去。今天的密會,關係到他日後能否保住身家性命,不由得他不焦急。

趙良嗣被領到書房門口,在老都管地示意下,獨自推門入內。只是當他一進門,步子卻猛然停住。書房內,有兩人分賓主正坐著。主位上一人正是趙琦。他在宮宴上見過幾次。不會錯認,而另一人與他同樣一身短打的僕役裝束。只是雙目炯炯,絕非凡俗。看到他進來,兩人同時起身行禮:「趙直閣!」

趙良嗣看看趙琦,不清楚為何他臨時又拉了一人來密會。但他從趙琦如桑家瓦子中的妓戶那般,掛著職業性笑容的臉上什麼也看不出來,無奈之下又把視線轉回到高明光身上:「這位兄台是……?」

高明光拱了拱手:「在下高姓,行一,向在京城與台灣間奔走,趙直閣喚在下高大便是。」

雖然高明光說得模模糊糊,輕描淡寫,但趙良嗣卻不敢輕忽視之。既然這位高大會被趙琦特地請來,就代表他手中的權力還在趙琦之上,擁有最終的決定權。「原來是高兄!」趙良嗣拱手回禮,腰彎得比高明光還要深一些。

「不敢。」高明光謙虛了一下,讓過座位,「趙直閣請!」

趙良嗣沒有入座,搖了搖頭,「在下不姓趙,姓馬!」

當年童貫使遼,馬植夜中潛入使團,獻上聯金滅遼之策。童貫為了隱人耳目,把他帶回東京,便給馬植改名為李良嗣。而等他覲見過道君皇帝,又被賜姓為趙。所以趙良嗣之名,完全是趙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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