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五之卷 第二十七章 開春(下)

大宋宣和七年二月二十,壬戌。

應州城西六十里(今山西應縣)。

余睹谷。

完顏活女緩步在戰場之中。周圍地面上的屍體橫七豎八,到處都是弓槍刀劍,一場大戰剛剛結束,遼國最後一點兵力盡數死在了這裡。

半月前,遼國詳穩(注1)撻不野來投,聲稱遼主耶律延禧及身邊僅有千餘人正藏身於應州余睹谷,即將西竄天德軍,投靠西夏党項。聽聞這個消息,西南、西北權都統、暫時代替宗翰處理西京事務的完顏斡魯立刻點起兩萬騎軍,由完顏銀術可統領,奔襲余睹谷。

余睹谷離大同不到兩百里,銀術可毫不將息馬力,兩萬大軍縱馬狂奔,一日一夜便殺到了谷口。面對十倍來敵,契丹人猝不及防,轉眼間便被屠戮一空。儘管一戰大勝,但銀術可還是笑不起來,這一仗,又被最重要的目標給逃走了。余睹谷位於陰山之中,若不能在一兩天內把天祚皇帝找出來,讓他逃入深山裡,那就要再等下一次機會了。

為了搜捕天祚帝,銀術可接連派出了上百支由十幾軍中精銳組成的小隊,四散如千溝萬壑的山谷里,布置下一張闊達數十里的包圍網,希望能把逃掉的大魚重新給撈回來,而完顏活女便身處其中的一隊。

「活女!……你磨蹭什麼?」一個卒伍裝束的小兵在前面大聲催促著,完顏活女連忙應聲縱馬追上了隊伍。早在半年前。他便被宗翰調離了馬夫行列,下派到軍中做一名小卒。雖然身份依然卑微,但比起每日看著仇人在眼前耀武揚威,自己卻要卑躬屈膝地那種噬心的痛苦,現在受到的一點折磨實在算不了什麼。當然,他並不知道,這是完顏宗望幫他在宗翰耳邊說了好話的結果。

兩支小隊一前一後賓士在余睹谷西北處的深谷中。兩名領隊。一個名叫完顏思恭,他是完顏部支脈耶賴路部族長完顏迪古乃的侄兒。完顏銀術可帳下大將完顏習室的弟弟(注2),女真名為撒改。在歷史上,南下伐宋時,他曾為完顏活女地部下,不過現在卻成了完顏活女的首領。另一隊地首領則是完顏銀術可的兒子轂英,也是完顏家年輕一輩的勇士。

二十餘人深入谷地,很快。在他們面前出現了兩條道路。完顏思恭與完顏轂英商議了一下,決定各挑一路分頭尋找,就看誰的運氣更好一點。商議一定,轂英便如風一般帶著他的那一隊沖入右路,而思恭這一隊便進入了左邊的山谷。

一行十二騎,在荒無人煙的谷底中緩緩而行。幾人注意著地上地痕迹,剩下的人則向四周的峭壁上不住打量。一開始,眾人還能聚精會神的搜索。但到了後來,眾人越來越沒有耐心,觀察周圍都是一掃而過,毫不專註。由於天祚皇帝多次在不可能的絕境中脫逃,在女真的下層士兵中,許多人早已放棄了擒獲耶律延禧的希望。這位動若脫兔的大遼天子,一旦逃竄起來,能讓所有獵人都感到絕望。

「休息一下。」眼見日頭偏西,完顏思恭也終於放棄了,他舉起手,有氣無力地命令著。眾人聞聲,如獲大赦,紛紛下馬活動腿腳。

完顏思恭挑了塊乾淨的石頭一屁股坐下,隊中的其他人也紛紛坐到地上,而完顏活女卻不得閑。

「活女。你去找些柴禾來!」思恭命令道。

完顏活女默默點頭。跳上馬往半里外的一片灌木林奔去,他已經習慣被如此對待。按照女真族中的規矩,思恭現在是他的主子,他沒有權利反抗。

初春地灌木林中綠色融融,枝條的尖端泛著嫩紅。儘管這樣的樹枝水分太多,不適合做柴草,但地面上還有不少枯枝敗葉,正適合用來焚燒。

完顏活女翻身下馬,低頭彎腰穿行在一人高的灌木中,來來回回的撿起乾枯易燃的枝條。帶刺的荊條不時從他臉上划過,刮出了道道血痕,他卻恍若不覺,只專註於搜尋地面上的枯枝。

他一次次的把滿懷的柴草送回林外地栓馬處,尋找枯枝地步子慢慢的深入林中。就在一堆大石旁,活女忽然聽見一陣悉悉嗦嗦地聲音。循聲望去,正見一隻穿著商號馬靴的腳縮進了石後的陰影中。

「是誰?」完顏活女丟下柴草,蹭的拔出腰刀。

周圍一片寂靜,沒有任何回應。

沒有多做猶豫,活女緩步上前,斷裂的枯枝在腳下不住劈啪作響,漸漸逼近那堆巨石。

「殺!!」一聲大喝,一名高大的戰士舉著刀從石後沖了出來,雪亮的快刀驚雷般的劈下。活女一驚,閃避不及,忙舉起腰刀用力架住。嗆啷一聲,雙刀交擊,火星四濺,兩人同時退開一步。望著一身契丹式重甲的敵人,活女心中不禁泛起一陣疑惑,對面是蓄勢已久,而他是倉促用力,但雙方卻是勢均力敵,對手的力量比想像中要小得多。

完顏活女的視線在對手身上梭巡,只見那名戰士臉容平靜如石,但身子卻微不可察的顫抖著,甲胄的肋側泛著鮮紅,竟然是受了傷的。看到敵人的弱點,活女當即迅疾無比的向側一跨,轉到了敵人受傷的一面,同時輕巧橫斬一刀,犀利的刀尖從戰士的雙眼處拖過。

「啊!!」戰士一聲慘叫,完顏活女的速度太快,而他又受了傷,根本跟不上活女的腳步。他向後倒退著,左手捂眼,血水從指縫中滲出,右手中長刀舞得水潑不進。猶如一團銀光。

活女如貓一般輕巧的上前,落步無聲,側身避過刀光,從戰士地肋側的傷處把刀用力捅了進去。銀光破碎,長刀落在了地上,戰士仰天而倒。

『可惜啊……』活女低頭暗嘆著。此人絕對是契丹人中第一流的勇士,若不是受了傷。他也沒把握能贏,更別說勝得如此輕鬆。

感慨了一陣。完顏活女再次舉起刀,準備向前搜尋。只是他剛一舉步,就發覺右腳突然一滯,好像掛到了什麼。低下頭去,竟是那名戰士用盡了最後的氣力抓住了他的右腳。戰士雙目圓瞪,被切開的眼球凹了進去,空洞的眼窩如同兩個黑洞。已經斷了氣,但他地雙手卻卡著活女右腳上的靴子牢牢不放。

完顏活女用力掙了幾掙,又蹲下去想把手指掰開,卻發現那位戰士把他地右腳死死的扣住的雙手已經僵硬得如同鐵鎖一般。無可奈何,他揮刀把戰士的手指一根根切斷。能有如此忠心的侍衛,那主人的身份,活女心中隱隱約約的也有了底。

轉過石堆之後,就看見一人背朝外瑟縮在兩塊石頭之間。當聽到背後地腳步聲。那人便用力的嚮往石縫深處鑽去。完顏活女的心臟劇烈的跳動,渾身都緊張得有些僵硬,一步步走上前,用刀把那人逼得轉過臉來。接近五十的年紀,鬚髮花白,但眉眼間卻讓看過了不知多少次天祚畫像的完顏活女十分眼熟。果然不出意料。正是遼國皇帝耶律延禧。

早春時節,應州一帶的傍晚仍是十分寒冷,尤其是一天中,有很長時間見不到太陽的余睹谷,在山谷間穿梭地獵獵寒風,能把人的骨頭都凍起來。紅日西垂,被派到一塊高聳的巨石上放哨的士兵已經凍得嘴唇發青,瑟瑟直抖。按照幾個月來的規矩,等活女回來就可以把這個受凍的苦活交給他去做。但已經等了小半個時辰,完顏活女地身影卻始終沒有出現。

「他娘的。怎麼還不回來!」哨兵罵罵咧咧著。不但罵著晚歸的活女,連把他派出來放哨的完顏思恭也被罵了進去。反正思恭他們尚坐在百步外的避風處休息。罵聲也不虞被聽到。正罵間,只見夕陽的霞光下,一騎人馬的孤影斜斜拉長,完顏活女正騎著馬緩緩而歸。在他的馬鞍前橫著一人,只是要他砍得柴草卻不見蹤影。

「喂,活女,叫你撿的柴草呢!?」哨兵肆無忌憚的訓斥著完顏活女,但當他看清被打橫架在馬背上地俘虜身上地裝束,卻立刻驚叫起來:「是龍紋……是天祚!!!」

聲音在谷中回蕩,聽到哨兵的驚呼,完顏思恭猛然跳起。僅僅百步地距離也等不及走路,跨上馬就趕了過來。

就在活女馬邊,完顏思恭粗暴拎著天祚的髮辮,把他一把揪起。低下頭,細細審視著耶律延禧的相貌。前來搜捕的官兵都看過遼主的畫像,雖然形容變化很大,但輪廓隱隱還有點舊時的樣子,「是天祚。」完顏思恭點著頭肯定了俘虜的身份,他瞥了活女一眼,眼神轉厲,『這麼大的功勞你可不配!』

心念電轉,完顏思恭突然間馭馬離開完顏活女身邊,沖左右打了個手勢,原本聚在一邊的騎兵們心領神會,立刻四散開去,人影晃動,登時就把活女、天祚兩人一馬包圍起來。

活女夾緊馬腹,左右看看已經堵著他所有去路的完顏思恭的手下,雙眼眯起,沉聲問道:「撒改,你這是什麼意思?」

完顏思恭捋了捋鬍子,在金史本傳,他被稱為美鬚髯,不過二十齣頭,就留了一尺多長的長須,配合著他雄偉的體貌,頗有點美髯公的架勢。他大笑道:「沒什麼,只是怕天祚逃掉。遼國皇帝太會跑了,不好好圍著,說不定轉眼就會不見。」

「我已經用繩子綁好了。」

「我要親自查一查才放心。」

「是嗎?」完顏活女低聲呢喃著,猛然一抬頭,終於做出了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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