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五之卷 第二十三章 武功(下)

大宋宣和五年十一月初六,乙丑。

李安弼縱馬狂奔。迎面撲來的凜冬朔風,夾雜著前方騎兵帶起來的煙塵,直灌入眼口耳鼻之中,逼得他不得不俯下身子,貼在馬背之上。如刀寒風拍打著他的臉頰,又從領口直灌入袍服之中。剛冒出來的熱汗,轉眼就被凍結。李安弼如同墜入了寒冰地獄,體內的些微暖意都給寒風一點點的抽走。雙腿內側的皮肉都已經磨破,下半身火辣辣的疼痛與上身的冰寒,不斷撕扯他的神經,整個人也漸漸麻木起來。

但儘管身體已經沒有任何感覺,思維也開始凝固,李安弼也不忘回首遙望東方。平州城的影子早已沒入地平線之下,但身後追兵捲起的塵土就在五六里開外。

敗了……

而且敗得冤枉!

完顏宗望的確不是完顏闍母之流可比。那位金主的異母兄弟,不但名下的部族人數遠不如完顏阿骨打、吳乞買和斜也這幾個劾里缽的嫡子,連自身的用兵水準在女真宗室諸將中也是排在下面的。

自平州叛金歸宋之後,完顏闍母多次領兵來接戰。六月,雙方戰於潤州,平州軍暫避其纓,據榆關而守,十日後,女真軍便因暑雨難耐而退兵。及至九月,完顏闍母自金國上京參加阿骨打的葬禮和吳乞買的登基大典而回,雙方大戰重開。張覺先以偏師在新安和樓峰口佯敗於金人。誘敵深入,並親領大軍於兔耳山與闍母決戰,大破之。

女真自起兵來,除兩次敗於東海之手,從未有過如此大敗。就算是闍母麾下地軍隊,除了幾百名完顏部親族,以及歸於他名下的兩支熟女真猛安。就只有契丹和奚族的降軍,也是一樣讓人興奮莫名。

大勝金人的捷報被張覺連夜送往燕山府並東京。大宋雖與金國有盟約。但看到金人受挫,同樣大感欣喜。很快,東京城中傳來道君皇帝的旨意,建平州為泰寧軍,以張覺為節度使,其下文武官員如張敦固等皆加封徽猷閣侍制,並以下發銀絹數萬犒軍。

這些日。平州與燕京之間信使不斷,冊封使節的行程也早已傳遞進了平州。就在今天,張覺率眾出城二十里,相迎大宋天使。但沒想到這個消息竟被金人偵知,剛剛奉旨代替闍母前來領軍的完顏宗望當機立斷,率著數千精兵連夜潛行而至。

當看見金軍突然出現在身後,出城地平州人眾措手不及。跟隨張覺一騎出迎的千名平州精騎轉眼被殺了一半,而為了沖回平州城。剩下地戰士又死了一半。但回到平州的路,早被金軍給封死,而完顏宗望又派了數百鐵騎來追殺,無奈之下,張覺只能率余部向西遁去。

不知逃了多久,只聽見希律律的一聲馬嘶。逃竄的隊伍中一匹戰馬前蹄突然一軟,連人帶馬向前栽倒。沉重的馬身在凍得堅如鐵石的路面上翻滾了幾圈,上面的騎手壓在馬身下,毫無動靜,眼見著不活了。

看到這一幕,隊伍地速度不由自主的慢了下來。狂奔了接近兩個時辰,馬匹的體力已到了底線。現在這只是第一個,再跑幾里,隊中的戰馬便會接二連三的倒下。

張覺輕輕拉著馬韁,僅有百騎的隊伍隨著他的馬勢逐漸停了下來。他回頭看去。身後追兵的煙塵已消失無蹤。

張覺手一揮。一個親兵跳下馬,俯下身子。把耳朵貼在地上。片刻之後,他抬起頭來,對著張覺搖了搖頭:「沒有聽到聲音。金狗要麼沒追過來,要麼追來了,卻還沒進二十里之內。」

張覺沉吟了一下,環視周圍疲色盡顯地部下,他下令道:「先歇息一刻鐘!」

聽到命令,殘存的平州精騎紛紛下馬,不過他們沒有直接坐下來休息,而是先顧著用隨身攜帶的豆料餵食馬匹——在這時候,馬比人更重要。雖然這支張覺以之為依仗的騎軍,今日慘敗於金人之手,殘兵不及十一。但在與數倍的女真鐵騎交手過後,他們還能衝殺出來,這樣的戰力,卻也算是天下間排得上號地強軍了。

李安弼被張覺招到了身邊。今天,為了迎接冊封使節,張覺將麾下的將領和官員都帶了出來,在平州城中留守的只有張忠嗣、張敦固兩人。而方才一戰,高黨、衛甫、張鈞、趙仁彥等人接連戰死。現在留在張覺身邊的幕僚將佐,就只剩李安弼一人。

張覺挑了個乾淨的地方,和李安弼一起坐了下來,長嘆了一口氣,他問道:「天已經黑了……李翰林,金狗人數不多,你覺得我們是不是趁夜潛回平州!?」

完顏宗望率大軍突如其來,張覺先是倉促應戰,而後又拚死逃竄,始終沒有機會考慮下一步該怎麼走。現在終於可以歇歇腳,就要想一想接下來該何去何從。

「不可能!」李安弼搖著頭,「完顏宗望兵力雖少,但堵住平州四門不會有問題,憑我們現在的人數,根本沖不過金人的防線。而且沒有大帥你在城內鎮守,光靠張忠嗣、張敦固兩人,威望不夠,鎮不住人心,平州……恐怕此時已經失陷了。」

張覺的腰佝僂了起來,這事他不是不知,但他的心中總存了個萬一,畢竟他的家眷都在平州城內,父母、妻妾以及兩個兒子。只要能回到平州城,以他地威望,堅守數月絕無半點問題,只是……這件事,完顏宗望肯定也知道,「……那翰林你說該如何?」

「去天津!去天津投東海人。」李安弼毫不猶豫地回答道。

「天津?!」張覺懷疑李安弼今天被嚇糊塗了,「要去也該去燕京啊?我們現在是大宋地臣子!」

「如果有平州在手。大帥莫說去燕京。就算去東京,也能成為紫宸殿中地座上賓。但現在平州已失,我們對宋人來說,已經沒有任何用處。收留我們只會引來金人的大軍,大帥你就算逃到燕京,也會被送還給女真人。」

張覺搖頭道:「翰林多慮了,大宋哪會如此?」

「大帥。南人絕不可信!」

「我知道!但我想他們應該足夠聰明。有郭藥師和常勝軍在,宋人總得顧慮著。北地人心猶未穩。若宋人真的把我綁回給女真,幽燕之地民心他們還要不要了?難道他們就不怕郭藥師和常勝軍兔死狐悲?!……絕不至於如此!」

一刻鐘的休息時間轉瞬而逝,張覺帶著手下又上馬西行。行不過數里,一個親兵突然叫起:「大帥,李翰林不見了。」

張覺大驚勒馬,環顧四周,的確。隊伍中已經不見李安弼的身影。張覺怒意上涌,但立刻就又平息下來,樹倒猢猻散,也不能怪他。「算了……不管他了,走,我們去燕京!」

遠遠地,望著滾滾塵煙西去,李安弼黯然一嘆。張覺這一去,就別想再活著回來。掉轉馬頭,故遼翰林學士單人孤騎轉向南方行去。

天津在平州西南,兩地相距約兩百里。今年開春後,東海便開始修築連接平州和天津的官道。天津人、財、物皆不缺,盧克忠動用府庫存糧。以工代賑,很快便徵招到上萬衣食無著地難民。而為了與東海聯繫起來,張覺也下令全力配合。不過半年時間,一條寬達三丈的通衢大道便出現在天津與平州的曠野中。

當然,修築速度如此之快,也跟天津與平州之間的地勢有關。這裡本就是一片黃河沖積而成的平坦荒原,即不需開山,也不須穿林,只要在地圖上畫上一條直線,堆起土。夯實便可。

平州往天津的官道是東北、西南走向。而今日早間李安弼隨張覺向西逃了近百里。所以只要一直向南,很快便能走上官道。只要上了官道。李安弼就不用再擔心在荒野中迷路的問題。

十一月地寒夜中,李安弼一人一馬踽踽獨行。身上冷如寒冰,肚子也空空如也。張覺向西逃,沿路還能遇上市鎮,而李安弼走的這個方向,連個人影都沒有,只是偶爾能在周圍看到一對或幾對閃著綠光的眼睛。

李安弼的心提了起來,他南逃天津是不想去燕京送死,可不是為了把自己送進狼肚子里。原本預備稍事休息的打算無影無蹤,一夾馬腹,加緊向南方趕去。跨下愛馬的速度越來越慢,李安弼也清楚坐騎不知何時就會倒地斃命,但為了性命著想,也顧不得那麼多。

從繁星初上一直走到旭日東升,李安弼的坐騎出人意料的堅持了下來。借著晨曦地微光,一條寬闊平坦如同玉帶的道路就出現在李安弼的眼前,還附帶一座供行人休息的涼亭。心中的一塊大石落地,緊張和徹夜未眠帶來的疲倦立刻如潮水般涌了上來。

李安弼看了看周圍,枯黃地衰草叢中已看不到危險的野獸。『休息一下好了,應該沒問題。』他這樣想著,從馬背上跳下,走進涼亭中,把坐騎拴在柱子上,就自顧自的躺了下來。

本想著只是稍作休息,但躺下去後,李安弼卻轉眼間便沉沉睡去。當他在大腿上的一陣劇痛中再次醒來,已是日照當空,而他的四周正圍著八九個士兵。但讓李安弼松下一口氣的是,圍在周圍的士兵都身穿著東海軍服。他曾聽聞官道建起之後,天津鎮內的守軍便把巡邏防線拓展到離城百里的地方,這些個應該就是天津的巡邏隊罷?也正好是十個人地樣子。

「你是何人?」一個看起來頭領模樣地軍士問道,問話的同時,還用抓在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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