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五之卷 第二十二章 武功(上)

一支數千人的隊伍迤邐行進在一望無際的遼東平原上。一面面金白色的旗幟,在隊伍中高高舉起。穿過河川、山林、平原、草甸,直往北方行去。女真尚白,能使用金白色旗幟的也只有天下間最為精銳的女真鐵騎。

這六千人純由女真騎兵組成的隊伍,足以橫行天下。無論宋遼那支軍隊,只看到這麼多女真騎兵出現在眼前,都會升起遠避千里的念頭。但他們此次出行,卻不是為了與敵軍交戰,只是為了護衛隊伍中心處的一架馬車。

完顏阿骨打靜靜的躺在車中。明黃色的錦被遮住了他已經瘦得脫形的身體,兩腮都凹了下去,臉色灰敗,只有胸口一點難以察覺的起伏,才能看出他還有些微生氣。任何郎中看到這幅模樣的病人,都會提起葯囊,搖頭離開。

病入膏肓,無葯可醫,大金皇帝,命不久矣。

按說以阿骨打的身體狀況已經完全不適合長途行軍。不過落葉歸根,雖然他橫行天下,遠征萬里,但在將死的時候,他還想再看一看按出虎河畔的土地,再喝一口鴨子河的水。

這是大金皇帝最後的願望,沒有人能拒絕。六千最為精銳的完顏家本部精兵被動員起來,護衛著阿骨打的御駕從鴛鴦濼向按出虎水行去,而原本就在阿骨打身邊的隨侍的諸多宗室和重臣也一起隨駕北上。

從七月到八月,金國皇帝的車駕已經出現在遼東大地上。

完顏宗干就跪坐在父親身旁。凝神靜氣地看護著父親的病體。阿骨打育有九子,現在隊列中的,除了攻打西京時受了重傷的嫡長子完顏宗峻,也就是繩果無法前來外,其他八人都到了。宗干是阿骨打的長子,雖非嫡長,但在宗峻沒有到來之前。他便是阿骨打身邊諸子的首領。

輕手輕腳的掖好了被角,宗干突然發現父親地眼皮在顫動。宗干驚喜下正要低頭細看。一直在昏睡的阿骨打卻突然翻身坐起。他一把抓住長子地手腕,枯瘦的手指力氣竟然出奇的大,抓得完顏宗乾的手腕痛得發麻。

「契丹人來了?!」阿骨打大聲問道。

「啊……?」宗干如墜五里霧中。

「是契丹人來了!斡本,拿我的弓來!」阿骨打聲音大的驚人,洪亮得完全不像在病榻上睡了數月的病夫。

完顏宗干連忙扶住自己地父親,這時隱隱的,從十幾里外傳來大隊騎兵賓士的蹄聲。

宗乾的神色鬆弛下來。「不,不會再有契丹人來了……契丹人都給爹爹你殺光了!這是我大金的兵馬。」

「哦……」阿骨打清醒了,被宗干扶著重新躺下,看著長子的臉,又問道:「現在到哪裡了?」

「牛山。」

「還有一千里地啊……」阿骨打嘆著,漸漸合上了眼皮。

「阿魯保!阿魯保!」完顏宗干看著父親又昏昏睡去,頭探出車窗,換著八弟完顏宗強的女真名字。

「大哥?!」宗強應聲馭馬趕了過來。透過車窗的縫隙向里張望了一下,「爹爹沒事罷?」

「沒事!去看看是誰來了?!」宗干指了指遠處地塵頭。

宗強應聲去了,很快一面素白的大纛出現在地平線上,從形制上看,那是西京都統完顏宗翰的旗號。阿骨打病亡在即,在外的宗室都趕回來見最後一面。看起來宗翰是第一個到的。

「是粘罕,是粘罕趕來了。」

阿骨打半睡半醒,朦朦朧朧中,只覺他床榻前,人們來來往往,感覺有些吵。不過他很快就不在意了,沉入夢鄉的他彷彿又回到了童年。

他坐在父親劾里缽地膝上,劾里缽寬厚的大手撫摸著他的頭。就在不遠處,完顏部的戰士還在其他部族的軍隊廝殺,一支支流箭不時的飛過。喊殺之聲不住傳進耳中。

阿骨打好奇的張望著百十步外的死戰。突然覺得脖子濕漉漉的,他一抬頭。父親的血一滴滴地落在他臉上。

「爹爹!」他驚叫。

「沒關係!臘碚和麻產地箭可殺不了你爹爹!」劾里缽身上四處中箭,鮮血沿著箭桿而流,隨軍薩滿正用銀刀處理著箭創,但他還在笑著。

阿骨打把剔除四支箭收了起來:「爹爹,我會幫你把箭射回去的!」

劾里缽笑了,對著身邊地親衛道:「此兒長大,吾復何憂!(注1)」

這也許只是一個父親對兒子的期盼。但轉眼之間,阿骨打便騎著一匹駿馬之上,當初射傷劾里缽的臘碚和麻產就跪在他腳下,身邊的士兵舉刀歡呼,直屋鎧水淙淙而流。

阿骨打突然驚醒:「我好像聽到水聲了……是到鴨子河了嗎?」

「快到了!快到了!」宗干寬慰的說著,但此時車駕只是剛剛過了渾河,離鴨子河尚有八百里。

「……就要到家了啊……」

阿骨打又沉沉睡去,並不知道他的四弟、五弟今天已經從南方趕來了,只為送他們的二哥最後一程。

周圍的場景又變了,阿骨打突然發現自己站在了一座巨大得難以想像的帳幕中。帳幕的內壁用綢緞和金銀裝飾的金碧輝煌,有上百人坐在帳幕中,豐盛的酒菜擺在他們的面前,但帳中的氣氛沒有痛飲的熱烈,反而猶如有冰雪滲了進來。

「跳還是不跳?!」一個陰狠的聲音傳入他的耳中。

阿骨打看看左右,周圍坐著十幾個生女真部族首領。都是熟悉的面孔。他們看著他,有地在冷笑,有的在擔憂,有的甚至在幸災樂禍。

『這是哪裡?』

阿骨打茫茫然的打量著帳內,在大帳中,最尊貴的那個位置上,坐著一個穿著緋紅色武服的中年人。他的相貌身材是常年射獵練出來地精幹,但眼中卻透著酒色過度的昏黃。中年人坐地軟榻上披著白虎皮。手中割肉用的匕首柄部還鑲著一條金龍。

是遼國皇帝!

『對了,這是頭魚宴。』阿骨打恍然大悟。

每年鴨子河解凍後,漁獵為生的生女真諸部,都會把今春捕到的第一條大魚祭祀給先祖,並大開宴席,祈求今年的年景,這就叫頭魚宴。而遼國皇帝也都會在此時來到鴨子河畔。布下春捺缽,並參加頭魚宴,這也是為了收攏或震懾北地生女真的人心,讓他們不敢反叛的用意。

天祚皇帝今年也如常參加了頭魚宴,酒過三巡,他下令女真首領們下場舞蹈助興,這是征服者地權利。排在前面的女真各部首領都一個個下場獻舞,這是恥辱。但這也是遼國皇帝的命令。

誰敢拒絕?

只有阿骨打!

「我不會跳!」阿骨打昂然說道。

「不會跳也要跳!」一個遼國的大臣威逼著。

周圍的契丹文武重臣虎視眈眈,帳內的侍衛也都持刀而立,只要天祚皇帝一聲令下,下一刻,他就會被亂刀砍死,但阿骨打仍不願低頭。「我不會跳!」

天祚皇帝的臉色發青變黑,雙眼凸起,正要發作。他身邊的一個大臣,叫做蕭奉先地勸住了他。蕭奉先在天祚皇帝的耳邊不知說了些什麼,耶律延禧便狠狠瞪視了阿骨打片刻,起身拂袖而去。

阿骨打贏了一仗,但並不欣喜,生命掌握在他人手中,讓他心情沉鬱:『你們會後悔的!你們一定會後悔的!今日不殺我,日後就是我來殺你們了!』

這是他的誓言!

耶律延禧在後悔嗎?

蕭奉先在後悔嗎?

七十萬大軍一眼望不到邊。比混同江更寬。比按出虎更廣。人多得就像白頭山上的松木,密密麻麻地數都數不過來。

阿骨打身邊的兩萬人。比起天祚皇帝親領的七十萬大軍,就像被洪水包圍的小山包,隨時都可能被大水淹沒掉。

只要這『洪水』是在向北流!

可遼人都在向南跑,緊跟在天祚皇帝的大旗之後,拼著命向南跑。兩萬女真鐵騎悠然的跟在潰軍之後,如同手中拿著套桿,追逐著草原上的野馬群,去輕輕鬆鬆的捕捉著獵物。

耶律延禧在後悔嗎?

蕭奉先在後悔嗎?

阿骨打只恨他們跑得太快,堵路的七十萬人太多,不能把他倆抓來問一問。

阿骨打在笑。

在睡夢中,他沖入了遼陽城,攻破了臨潢府,逼降了大定,打進了大同,現在他終於走在遼國的最後一座京城裡。在他縱馬賓士過地街道上,數十萬燕京軍民都跪伏在路邊,不敢稍稍把頭抬起。

遼國南京地宮室就在他的面前,富麗堂皇地宮殿,婀娜多嬌的美人,金銀珠寶難以計數,古董珍玩數不勝數,但這……都不是他想要的。

獨自在契丹皇帝留下的宮殿中徘徊了許久,最後他還是坐在遼國宮城大門外,吳乞買,斜也,斡魯他們也都坐在身邊,就像少年時,一眾兄弟拿著釣竿坐在鴨子河旁。但這時,在他們面前的不是混同江中的馬哈魚,而是遼國的文武百官和十萬軍民。無數人在他們腳下山呼萬歲,他們生命都在他一念之間。

那時真是痛快啊……

阿骨打昏睡著,有一陣醒來,但很快又會昏睡下去。就在他一睡一醒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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