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五之卷 第二十一章 文治(下)

大宋宣和五年八月十三,癸巳。

台南府。

舊日草木叢生的原野,已被一望無垠的良田所代替。經過六七年的開發,台南平原的糧食出產已經逐漸趕上了北方基隆和台中。在這片方圓近一百五十里的土地上,生活著近三十萬東海軍民,人煙輻輳,交通便利,商旅不絕於途。就算放到大宋兩浙、江東,也算是望州了。

由於人口日繁,台南府最近又把位於州府東南角的幾個鄉合併為一縣,由趙瑜親自起名為屏東。

屏東縣,在山與海之間,有一片剛剛開闢不到一年的田地。田野中能看到一束束尚不算飽滿的稻穗。無數稻穗組成了萬畝良田,微風拂過,千重稻浪,十里禾香,一派豐年在望的景象。

萬畝稻田被縱橫交錯的田壟分割,田壟有寬有窄。在寬闊的田壟之上,無一例外的都豎著一座座兩尺左右的石碑。石碑正反刻著田壟兩邊田主的姓名,都描了紅漆,是為標定各家田地範圍的界碑。

離這片田地大約三里多地,在略微高出地面不到一丈的土坡上,有著一座村寨。村寨不大,佔地不過十餘畝的樣子。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高高的寨牆,厚重的寨門,寬闊得可充作曬穀場的寨前廣場,以及向外突出的五棱寨牆邊角,無一不表明這是仍標準的東海村寨。

村寨之中,兩條十字道路橫貫東西、南北。蒙學和村社這兩個最重要地建築位於村寨中央偏北,而村裡的三十餘戶人家便錯落有致的分據在道路兩旁。這些民宅都是一個式樣,前後兩進,東西分廂。外院寬大,地面都鋪著磚,是個現成的演武場。

在村東北角,同樣有座兩進的院子。用片石壘起了半人多高的院牆,大門外的右側。是一座由破掉地水缸反扣過來做成的小小地土地神龕;而左側的院牆上,則掛在一塊方方正正的木牌。木牌之上,寫著幾個人名,其中最右側的一個是戶主——張大牛。

征倭一戰,張大牛雖然只是副營中的一名隊副,但靠著因為隨隊巡查時的幾次斬獲而得到的集體三等功,加上所有出徵人員都有地五等功。他得到軍功賞賜是普通副營士兵的三倍。

而位於台南的這片田地和宅子,就是靠張大牛的軍功封賞而得到的。當日從東瀛回來後,依照戰功,除了兩名倭女和一百二十貫錢鈔,他在台南還分到了一頃半的荒地和一座宅院。由於與舊田隔了太遠,又不可能租佃出去,張大牛考慮幾日,便把原來在基隆府分到的三頃熟田和宅子賣了出去。換來了台南的十二頃未開墾地荒地。這些荒地本是與張大牛一起出征的袍澤得到的封賞,正好與他的賞賜連在一起,合起來足足有七百畝之多。

張大牛不得不慶幸他當年的決定,若不是六七年東海建國前就入了台灣,哪會有現在的風光。整整七百畝地上等田土,放到老家鄉里。也算得上是一等一的大戶了。

現如今,那些剛剛來投奔東海的移民,再也不可能如當年那般有著一人兩頭牛、三年免賦、四十畝地的好事,人人只有十五畝口份田,雖然三年免賦依舊,但耕牛卻不會再發。但就算這樣,大宋百姓仍對東海趨之若鶩,比起大宋貪官污吏和永遠也繳不完的稅賦,東海國猶如天堂一般。

有田有宅,衣食無憂。而且上島後的這幾年。他又添了一兒兩女,子女雙全。張大牛其實已別無所求,只想平平靜靜的享受下半輩子的清福。但人無遠慮,必有近憂,近日,便有一樁困擾他全家上下的大事。

一隻黃狗伏在牆角,伸著舌頭,呼哧帶喘,避著正午的陽光。正屋地供桌上,張家地列祖的靈牌前,架著張大牛因戰功而得賜地鋼刀,兩名倭女正低著頭,小心翼翼地擦拭著供桌。

內進的西廂房中,張大牛一家正圍坐在一起。張大牛夫婦二人,和三個兒子、兩個女兒都聚在了這間屋中。

張大牛穿了一身去了標誌的軍服,端坐在一張檜木座椅上,雙腿微分,雙手平平放在膝頭。臉上的一圈如蝟短須,讓他威嚴自生,看起來頗有幾分氣勢——不像個預備役的雜兵,倒像個校尉。自從去過東瀛之後,他在家中都保持著軍中的習慣,近一年的磨練,在他身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

他的身邊,渾家王氏同樣坐在一張檜木座椅上。滿頭金釵,遍體綾羅,也有了幾分富態之相,若只論穿戴,比當年他家的佃主劉大官人的妻妾還要強上數分。王氏抱著才兩歲的小兒子,兩個四歲的雙胞胎女兒則乖巧的搬了兩張小兀子坐在她腳邊。

在夫婦兩人的右手邊,次子興哥也老老實實坐著。他已經十五,三年前蒙學畢業後,沒有考上義學,便回家務農,現在已經跟張大牛的一個袍澤的女兒定了親,年後便要迎娶過門。

整個房中,眾人皆坐,惟有張大牛的長子大哥兒,或者叫張希均——這是義學裡的先生給取得大名——站在屋子中央。

張大牛看著他一直引以為傲的長子,心中苦惱萬分。他的這個大兒子其實並不算如何聰明,當年是憑著一點運氣才考上了義學,在學校中,成績也只能排在中下,但畢竟是順順噹噹一個年級一個年級的升了上去,到了今年年底,就該畢業了。

張大牛已經打算著給長子攀一門好親,有著義學畢業生的身份,就相當於貢生。在東海國中,不愁找不到好差事,更不愁找不到好人家。但十天前,從東海王宮中,發出了一篇改制地諭旨,傳遍了台灣各地,也打碎了張大牛的幻想。

從今以後。所有的義學學生都變成了小學學生,畢業後。只能算是秀才。要想如往日那般當上貢生,就得去上中學,至於進士,文進士得去太學,而武進士則是去上軍學。

區區一個不能入貢的秀才,放在大宋,也沒人瞧得起。對他們通常的稱呼是窮措大,只有通過解試入了貢,才會被恭稱作官人。長子的前途,也因此一下就變得黯淡無光。

「回家嗎?」張大牛問著。

張希均搖了搖頭,上了六年學,他已經看不起土裡刨食的生活。若是能有奴工、佃農幫著處理農事,只需負手看著糧食進倉倒也罷了,可惜他們家田土雖多。但奴工還是買不起,而佃農……東海國中還沒有這個職業。

「想繼續進學?」張大牛再問。

張希均點了點頭。

「可是以你地成績,中學是考不上的。」張大牛嘆道。他看過兒子成績單,滿篇地六十、七十,不管怎麼說,都算不上好成績。

張希均抿嘴不言。雖然在諭旨中。今年的義學畢業生不但可以免試入技術學校和士官學校,考中學也會有加分,但從錄取的比例上說,他這樣的成績仍然沒有機會。

王氏也嘆著氣:「要是大哥兒你能考上中學就好了。就算最後考不進太學裡做進士,畢業後也可以直接去衙門做吏員。只要你認認真真把份內事做好,日後也能當上官人,叫什麼……事什麼官……」

「事務官!」張興哥提詞道。

「對,就是事務官。若是當了事務官,再勤勤懇懇做事,最後說不定能升到……升到……」

「六部侍郎!」

「沒錯。就是侍郎!」王氏叫道。在這個新起的村子裡。周圍的鄰居都是從軍中退了下來的軍士,由於東海軍天南海北地征戰。東海士兵們的眼界一向是放眼天下。平日男人們討論得口沫橫飛的就是如今的天下大局,而女人們聊起天來,也沒多少家長里短讓她們扯,許多時候同樣離不開時事,「說起侍郎,那可只比尚書差一點的大官,差不多能叫相公了。若是大哥兒你能做上侍郎,為娘的也能當個封君了啊……」

同樣在十天前,趙瑜下令改易官制,將東海文官組織劃分為政務官和事務官兩個系統。在趙瑜設想中,日後國中政務官將皆由進士出身的官員擔任,而事務官則是從吏員一步步晉陞上來。政務官負責方略和監察,而事務官則處理庶務。如宰相、參政、御史以及地方上的知州、知縣都屬於政務官,而下面處理實際行政事務地幕佐僚屬便屬於事務官,其實就是仿自於後世,連稱謂都沒有改。

大宋官員由於多是進士出身,大多熟讀經史,卻不識政事,往往為胥吏所欺。而胥吏由於身份低微,又看不見前途,有許多役職還沒有薪水,都變著法兒的上下其手,或從百姓身上盤剝,或從府庫中竊盜,甚至還有刁難下級官員索取重賄的吏員。

在大宋,日常的各項政務處理都有時間限制,如斷讞奏獄,『每二十緡以上為大事,十緡以上為中事,不滿十緡為小事。大事以十二日,中事九日,小事四日為限。』超限即罰。若是在任的官員不識趣,當事的胥吏便會故意拖延公事,讓官員遭受重罰。

再比如每年十月底,各縣都要上繳今年地收支賬簿,若是耽擱了時日,當事官員也會遭到處罰。而州中的胥吏便瞅準時機趁機刁難,如若不給賄賂,便會把公文截下,讓這個縣的賬簿不得上繳。所以這份錢不得不給,百多年下來,都形成了慣例,已經成了光明正大的份子錢。

而東海國中,也漸漸出現了這樣的苗頭,雖然因此趙瑜連興大獄,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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