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五之卷 第十九章 謀算(下)

大宋宣和五年六月初一,壬午。

開封。

另一座趙府。

「張覺派來的密使已經到了東京?」內院的偏廳中,坐在正中的是一名四十多歲的中年人。而恭立在他身前,則是一個僕役打扮的青年。

「回主子話!」青年的口音和用詞帶著一股濃濃的契丹味,「李安弼和高黨今早卯時的時候,已經從陳橋門入城,住進了王相公的別苑。雖然他們都藏在車中,不過領頭的是金槍班的王押班,奴才卻是認得。前日便聽說王押班帶著幾個手下奉旨出京北上,今天就看到他護送著兩輛大車進京。金槍班是天子宿衛,平日都不出宮的,今次會被派出來,不是為了護送張覺的密使,還會為了誰?」青年炫耀著自己的眼光和見識,希望換來中年人的一聲讚許。

不過傳入他耳中的,卻是一聲脆響。出自汝窯的天青色茶盞,在地上碎做了千片。在後世,一件汝窯可抵千金,就算在此時,汝官窯的瓷器也是專供皇家的貢物,人臣非賜不得見。而被砸碎的這枚茶盞,正是御賜之物。

「利令智昏!利令智昏啊!」中年人起身一腳把茶盞碎片踢散,全不在意御賜之物的損壞,只痛心疾首的叫著,「今日不聽我趙良嗣之言,日後天下必因此遭劫!」

趙良嗣,原名馬植。本是遼國的光祿卿。當年他眼見著女真勢力日盛,而天祚皇帝仍任用奸臣、荒於朝政,故而失望透頂,便趁童貫出使遼國地機會,潛入使團之中,獻上了聯金滅遼的計畫。

作為從遼國歸附、一手推動大宋北伐事業的主謀者,趙良嗣很清楚女真鐵騎的戰力是如何的強大。就算是童貫和蔡攸也沒在近距離見識過金人橫掃天下的兵鋒。從大宋軍隊北伐時的表現來看。其戰力比起遼國尤弱上幾分,與女真人相比。更是天差地遠。兩次北攻燕京不下,已經讓女真人看清了大宋地虛實,現在好不容易與金國定下了盟約,如何還能再背盟,給金國南侵的借口?

所以當他聽說要招攬張覺地消息,便立刻上書諫阻:「『國家新與金盟,如此必失其歡。後不可悔。』」——我國剛剛與金國定下盟約,這樣做必然會失去金人的盟好之心,以後必然會追悔莫及——這番出自肺腑的忠言,卻引得天子大怒,被痛責不說,就連官位因此連貶五階。

趙良嗣頹然做回椅上,轉頭看見自家的心腹仍小心翼翼的伺候在一旁,抬手揮了揮:「你先下去罷!」

青年應聲離開了。趙良嗣的腰背彎了下去,雙手狠狠的按住額頭。

「『遼國必亡,陛下念舊民塗炭之苦,復中國往昔之疆,代天譴責,以治伐亂。王師一出,必壺漿來迎。萬一女真得志,先發制人,後發制於人,事不侔矣。』」

趙良嗣還記得當年他被童貫領回京中時,說服道君皇帝對北方用兵地那段話。想來現在要麼在睿思殿,要麼在延福宮,張覺的使者正向天子說著類似的話,以期道君皇帝能接納張覺來投。

「張覺肯定會後悔的!他是在自尋死路!」

趙良嗣像是在詛咒,又像是在預言。雖然他不是女真的薩滿巫師。但從他自己的經歷。很容易就能推斷出張覺的結局。

趙良嗣在後悔,後悔當年的選擇。當年他因遼國國勢日頹而轉投大宋。但他沒想到,原本以為繁榮強盛地母國,比之契丹,也不遑多讓。上上下下也同樣是一種醉生夢死的末世氣象。不知民間疾苦、尤在縱情享樂的君臣,被無盡的賦稅盤剝得賣兒契女的百姓,還有風起雲湧的叛亂,怎麼看都不像是盛世地光景。只是他那時已經騎虎難下,只能費盡心力幫助大宋奪取燕雲。

這些年來,他奔走於南北,從金主的大帳到道君皇帝的皇宮,來回了不知多少趟,終於使宋金兩國達成了海上之盟。可是一切的計畫,都因大宋君臣而落了空。

『干大事而惜身,見小利而忘命。』當年魏武帝給袁本初的評價,前一句可以送給大宋的將領,後一句則是給道君皇帝,給朝堂諸公再恰當不過的評語。

种師道也罷,劉延慶也罷,這兩位接連擔任北伐主將的都統制,都是畏敵如虎;种師道號為名將,卻在戰前連續上書請求罷戰,軍心士氣都給他毀了;而劉延慶……東海王給他的斷語恰如其分,十萬大軍都攻入燕京城了,還被一萬多殘兵殺回雄州——他就是一頭豬!

至於當今天子,還有兩府宰臣,現在他們的眼中都只看到平、營、灤三州,卻忘了金國在後虎視眈眈。女真人劫掠成性,如虎狼一般,現在他們一口吞下大遼,吃撐了,看起來平和無害;但過兩年,等他們把遼地消化乾淨,必然會把視線投向更為富庶地大宋,到那時,勾引張覺叛金歸宋,就是出兵地最佳借口。

趙良嗣仰天長嘆:「我怎麼投了這樣的國家啊……」

※※※

奉聖州,鴛鴦濼(注1)。

「著!」

隨著一聲輕喝,利箭離弦而出,在弓弦地嗡鳴聲中,越過近百步的空間,閃電般飛向湖畔。幾條獵犬隨著箭矢爭先恐後的沖了出去,直奔入蘆葦盪中,驚起了一群水鳥。不一會兒,一條獵犬打頭從蘆葦叢中竄回,嘴裡搖搖晃晃的叼了一隻七彩斑斕的鴛鴦,跑到了完顏宗翰的馬前晃著尾巴。

完顏宗翰俯身把獵物拿起,拔下箭。掛在馬脖子前,又從馬鞍下地布囊中掏出幾塊干肉,丟給獵狗們爭搶。他低頭看了看今天的收穫,不禁搖了搖頭,一個上午的時間,才打到了六隻水鳥,還都是小得不夠塞牙縫的鴛鴦。帶著這些獵物回去。肯定又要被取笑了。

鴛鴦濼,也稱鴛鴦泊。位於舊遼奉聖州——即後世的河北張北縣——以湖中水禽唯鴛鴦最多而得名。百多年來,一直是遼國天子的行獵場所。而在澶淵之盟訂立之前,這裡也是遼國南侵中原的點兵之地。在五代宋初,一旦遼主決定南下中原,數以十萬計地契丹大軍便會從幅員萬里的大遼各地齊聚此處,殺青牛白馬(注2)以祭天地,然後誓師出發。

而現在。鴛鴦濼則成了大金皇帝地駐蹕之地。已是六月,近十萬金國大軍在完顏阿骨打的率領下,漸次退出故遼西京和南京道,只留下少數駐守部隊,在此地以暫避酷暑。

長寬都不過十五六里的鴛鴦濼邊,一下駐紮進十萬大軍,附近的飛禽走獸登時便遭了殃。每天出來射獵的兵將數不勝數,不過半月。完顏宗翰每次出行的獵獲,便從三位數急降為個位數,原本還能打到狼、狐和麋鹿等略大的活物,現在就只能看見一隻只鴛鴦在蘆葦盪里躲躲閃閃。

『算了,回去罷!』完顏宗翰又看了看隨風搖擺地蘆葦盪,放棄繼續射獵的打算。沒有上好的獵物。光射水鳥也提不起幹勁。

讓身邊的親兵吹響了集合號,把散到附近的手下都集合了起來。完顏宗翰帶著一百多騎兵,蹄聲隆隆的奔回了營地。

剛回到營地,完顏宗翰便看到一人站在他的大帳前。

「粘罕!」那人高聲叫著完顏宗翰的女真名字。

完顏宗翰定睛一看,忙跳下馬來:「哦,是斡離不啊!你從西邊回來啦?追到了天祚沒有?」那人是阿骨打地次子——完顏宗望,女真名為斡離不。本是帶兵去追擊遼主天祚皇帝,不知為何現在就回來了。

完顏宗望搖頭苦笑:「在陰山是追到了,還打了一仗。不過天祚出逃前祭的肯定不是青牛白馬,而是兔子。跑得太快。剛一接戰。他就又往西夏那裡跑了。就把他的兒子趙王習泥烈和傳國璽給奪過來了。」

「西夏?!」完顏宗翰驚道,「怎麼党項人也過來湊熱鬧?」

完顏宗望道:「聽說是要迎接天祚入國。不過我已經給夏主去了信。讓他們把天祚送回來。」

完顏宗翰搖搖頭,西夏人的德性他略有了解:「党項人不會那麼聽話。」

「党項人若是老老實實的把天祚送過來,就給他們土地。若是不聽勸,那就出兵打他們。有什麼好擔心的。」完顏宗望洒然說道。

「說得也是!」完顏宗翰大笑著,把坐騎地韁繩交給了迎上來的一個馬夫。拉著完顏宗望一起向自己的主帳走去。

完顏宗望卻停了步,死盯著那馬夫牽馬遠去的背影,吃驚道:「那是婁室的兒子活女罷?!」

「沒錯,就是他。」完顏宗翰側頭瞥了馬夫一眼,點頭道,「虧你還能記住!」

完顏宗望的眉頭皺了起來:「好歹他也是族中有名的勇士,父皇也多次賞過他,你怎麼把他當奴僕來作踐?」

「勇士?……」完顏宗翰冷哼了一聲,「我大金最不缺的就是勇士。婁室害死了我女真的上萬兒郎,沒殺了他抵罪已經便宜他了,難道還能讓他帶兵不成?……當初你不也是同意把七水部給分掉的嗎?」

完顏宗望搖頭不語,雖然他很同情完顏活女地遭遇,但完顏婁室一下丟掉了上萬族中勇士,也是不爭地事實。比起那些枉死的族人,完顏活女能活著,已經算是幸運了。

還沒走遠地完顏活女死死的咬住下唇,完顏宗翰和宗望的對話,他聽得一清二楚。由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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